批評的批評
余創豪
在一個開放的社會中,批評是必然存在的,不論是文學批評、政論、社評、
影評、馬評、狗評 …… 總會有不同的人,對不同的事,表示不同的意見。不過
對批評本身卻有兩種不同的批評:
一種意見是:批評者本身若不能做得比被評者更好,或者不具備與被評者
相若的水平,那麼他便沒有資格批評。例如神學家亞當斯曾寫過一本名叫「成功
的輔導」(Competence to Counseling)一書,他力斥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
羅渣士(Carl Rogers)的心理學不行。一位讀心理學的朋友卻不以為然,他說
亞當斯本人根本未讀過心理學,又怎可以說心理學無用?
又例如一些香港大學學生曾經批評某神學傳統,神學家溫偉耀直斥那些學
生不夠格去批評,只宜把其言論寫在日記中,他說自己以前認為愛因斯坦的「相
對論」有破綻,但一位唸科學的朋友勸他多看幾本書才發表言論,後來他讀了一
個物理學學位,才慶幸自己從前只是把「反相對論」寫在日記中,而不是公開發
表。
但另一種意見則是:難道食客在餐廳中吃到難吃的東西,廚子對客人說:
「你來煮吧」?又或者一個電影欣賞者看了一齣「鎚仔戲」而呻笨時,難道導演
對他說:「你來拍一部片吧」?這一派認為批評者只須具備欣賞的能力便足夠。
我個人認為,批評者未必要有與受評者對某學科相若的水平,但至少要具
備以下的條件與態度:
1. 要在另一門學問上有相當的水平:再用上述亞當斯的例子,我認為以神
學立場去批評心理學亦未嘗不可,跨科際對話,正是因為「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又如法學家菲臘約翰生(Philip Johnson) 曾著有「審判達爾文」(Darwin on
trial) 一書,在書中他以律師法官、而非生物學家的眼光,去衡量「進化論」
的証據是否充份。
2. 要明白作者的目的:我有一位同學,曾批評著名詩人王良和名過其實,
因為他在「新穗詩刊」第六期中的詩作「窗」,意象不統一,結構散亂 ……。
後來我親身與王良和交談,問起他那首詩時,他告訴我他根本沒有打算在那首詩
中營造意象。
3. 要明白作者的限制:清初桐城派文人方苞曾寫有明將史可法的傳記,有
人評他不應略去史可法對抗清軍的轟烈事蹟,但不要忘記,作者是處身在清廷之
統治下啊!又如中國導演田壯壯左九三年之作品「藍風箏」,在海外上映時嬴得
好評如潮,初看之時,我覺得這電影欠缺新意,它所披露關於反右、大躍進、文
化大革命等悲劇,不少人都耳熟能詳,而且,這電影並沒有將悲劇之所以發生的
深層中國文化問題挖掘出來。可是話又說回來,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歷
史一直是「禁區」,一個中國導演能夠如此大膽,已算是難能可貴。
4. 要區分開資料與觀點:一部作品之好壞,往往不能由觀點定出,不同之
角度、假設,自會導出不同的意見。問題之關鍵是,作者之資料是否能支持其結
論,套用一個研究方法的名詞,是有沒有「內在正確性」(Internal validity)。
神學家余達心曾批評馬有藻所著的神學思想史大有問題,司馬長風的文學史、中
國近代史亦甚受非議,因為二人在資料上弄錯、弄漏了不少。所以批評者與其在
觀點上打圈子,不如檢查一下作者的資料。
5. 要了解什麼應評、什麼不應評:美學家克羅齊說:「詩人在批評中死去。」
有些東西,如詩、畫、美女 …… 只宜整體去領受、欣賞,不宜用科學方法去肢
解。
以上是我對批評的批評,歡迎各位對我的批評的批評作出批評。
(原載於「澳門日報」1987.4.13 修改於200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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