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豪

當我在一本攝影雜誌中閱讀著名攝影師霍華德•沙茨（Howard Schatz）所寫的這段話時，我不禁有點洩氣：「一張照片的每一個成分必須是最好的，你必須有最美的模特兒，最好的髮型師，最好的化妝師……我看到年輕攝影師的常見問題是，他們拍攝樣貌普通的朋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樣貌普通，但模特兒應該具 有特殊的氣質，如果你開始以普通人作為模特兒，所謂最佳也不外如是。我看過許多學生拍攝的照片，這些照片的構圖不錯，工藝也不俗，但模特兒其貌不揚，所以圖片整體也是平平無奇。」我承認自己的模特兒並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代佳人，不用說，我負擔不起頂針兒的化妝師和髮型師，我也買不起最昂貴的相機。

當我觀賞沙茨在雜誌上和其網站上的照片時，我不禁嘆為觀止。他的確言行一致，他採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模特兒是國色天香，服裝是頂級時尚，佈景是別出心裁……。但突然之間，我聯起中國文學的四六駢體文，駢體文是盛行於初唐的唯美文學，唐初王勃《滕王閣序》便是一個好例子，當中之不朽名句更是膾炙人口：「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後來駢文的修辭發展至極端時，批評家說駢文「競尚詞華而略於義理。」請不要誤會，我不是以駢體文的比喻去貶低沙茨的作品，我很喜歡他的照片，它們就像是一個視覺化的豐筵美席。不過，我不認同他對其他「普通」攝影師的批評。

有趣的是，一些藝術家開始時追求完美，但後來他們轉向平實的風格。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說：「驅趕缺陷就是摧毀表達能力，壓制精力，癱瘓活力。」他早期作品的風格傾向華麗，但後來他喜好使用平白的語言，因為他認為這可以更有效地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讀者。雖然拉斯金是一個作家，但他所說的也可以應用到視覺藝術上。有時，我們要容讓缺陷，當我們在自然的狀態下展示人或物，這會更有活力。太商品化的包裝，會令模特兒失去靈魂，埋沒本來的個性。

今天，許多人用「化腐朽為神奇」這成語來形容創意。這正是沙茨所做的，他說自己見過許多漂亮的女人，當模特兒是美麗的，照片自然會好看，但他並沒有滿足於「好照片」，他要求「偉大的照片」，於是，他使​​用最好的材料：化妝、髮型、服裝、佈景、特技……，把腐朽變成神奇。「化腐朽為神奇」這句話源於《 莊子•外 篇•知北游》，莊子說「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現在大多數人只引前句，而忽略了「神奇復化為臭腐」。在原來的上下文理中，莊子不是在談論藝術或創意，而是討論人生哲理。莊子說，我們認為自己喜歡的東西是神奇的，例如生存，我們不喜歡的事物是臭腐的，例如死亡。但是，在「齊生死，等萬物」的觀點下，對立的東西可能會交換位置。按照這個道理，無論多麼完美的照片，若同樣的模式重複三萬次，那麼神奇也會變成腐朽。難怪像拉斯金的一些藝術家在後來的作品中改變風格。

有時候，我會盡最大努力追求最好的，但有時我會容讓缺陷，因此，我的肖像攝影包括普通人。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說得好：「不要為不完美而擔心，你永遠也做不到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