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的空間

余創豪




Caspar David Friedrich
Monk bythe Sea
1809-10
Oil on canvas
42.5 X 67"
Schloss Charlottenburg,
Berlin


最近我又搬了屋,那是一間小得只許容下一張床、一個書架、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櫃的小房子。我愛它的細小,因為當中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有時處身寬大的空間,你反而會感到不安。陳子昂在登樓而望見崇山峻嶺時,慨嘆地吟詠:「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風景畫高手加士百菲持烈(Caspar Friedrich)曾繪出名畫【在海旁的修士】(Monk by the Sea),畫中修士只如一粒芝麻,其餘的空間是莫測高深、變化多端的茫茫大海與白雲蒼狗。美術史家羅賓遜(R. Rosenblum)說菲特烈的畫,帶給人一種「存在主義式的空無感」。

我不單愛獨處在小房間中,我更喜歡小圈子,而抗拒交太多朋友。

在無限空間中,人感到失落、渺小,但人群,其實比天地更難測、更高深、更令你感到不安與渺小。真正對人生感到虛無這念頭,並不是從郊遊山水而來,那只是詩人與畫家的「移情作用」罷了,令人自我形象低落,感到人生空虛的,是人際中、社會中的失意、挫敗。

中國與日本畫家常故意在畫中留白,即使畫中主角是人,他也只是佔了三份一空間。在一些山水畫中,甚至人物小如蒼蠅。可是,觀賞者卻沒有那份存在主義式的空無感,相反只有佛家「空的愉悅」。我相信東方美術家深受佛教精神影響,明白到苦痛之由是對世間、人際的執著,所以畫中所表達是心境的無我,既然無我,那麼廣闊的空間又怎會令「我」產生不安與渺小的感覺呢?

我沒有修養到佛家「無我」的境界,我仍執著許多自我的東西,我仍介意自己的譭譽、成敗、人際間的愛與恨,所以我愛生活在小天地中,雖然在小天地中我也有「獨愴然而涕下」的時候。

當然,我不會永久活在小天地中,但願我有朝能如中國畫中人般達致「無我」之境,置身於廣闊空間中而無不安。但恐怕以我的性格,我會不甘心讓圖畫「留白」太多,而會弄墨揮毫、改天換地。

(原載於澳門日報 一九八八、十、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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