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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是一個由移民組成的國家,面對民族、文化衝突時,有些移民難免處於尷尬地位,有些不會忘本而效忠祖國,有些則義無反顧,委身於新家園,例如二次大戰時,美國向意大利宣戰,但幫助美國軍方製造原子彈的眾多科學家之一,卻包括了義大利裔科學家費密 (Enrico Fermi)。 在前幾期〈托克維爾的問題、雷弗爾的感嘆〉一文,我介紹了兩位法國知識分子對美國的觀感,在這篇文章裏面,我將會介紹兩位德國學者對美國的褒貶。一位是處身於二十世紀初葉的心理學家雨果明斯特伯格(Hugo Munsterberg),另一位是在二十世紀末、廿一世紀初的大學教授亞息布特(Axel Boldt)。有趣的是,他們的時代背景,都是美德關係處於低潮之際。二十世紀初期,身為歐洲強國的德意志,與國力蒸蒸日上的新興國家美利堅,逐漸產生衝突,最後更因著第一次世界大戰而兵戎相見;伊拉克戰爭之前,法國和德國聯合起來,在聯合國阻撓美國開戰,戰爭結束之後,亦拒絕派駐軍隊前往伊拉克。 美國人是理想主義者 明斯特伯格被稱為「工業心理學(Industrial psychology)之父」,他在德國出生和接受教育,一八九一年有機會跟美國實驗主義心理學大師詹姆斯(Willoam James)會面,跟著兩人一直保持通訊,詹姆斯十分欣賞明斯特伯格的才華,一年之後邀請明斯特伯格到哈佛大學任教,明斯特伯格在美國教學之餘,亦嘗試扮演兩個文化之間的橋樑角色。他慨嘆:很明顯兩個國家的人民都有點不喜歡對方,但是,每年有那麼多美國人到德國旅遊,另一方面,亦有數以百萬計德國人移民美國,但兩個民族關於對方的認識,卻流於「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的地步。為了增進兩國人民的溝通,一九零二年明斯特伯格出版了一本書,名為《一個德國人眼中的美國特質》,顧名思義,這是一本比較文化的書籍。 明斯特伯格指出:許多德國傳媒都有意醜化美國,例如柏林最大的報紙曾經這樣報導:「美國人會毫不猶疑去欺詐自己最好的朋友,但美國人最沒有良心而令人驚訝的表現,是在政治上,美國政治已經泥足深陷於貪污腐敗之中,其令人討厭的程度,不下於俄羅斯和中國。每一個美國的公職,純粹是為了偷竊和刮取民脂民膏而設,這是每一個人的理想生活,下至市議員、上至華盛頓的參議院,都是這般。美國人時常願意犧牲群體的所有利益來中飽私囊。」明斯特伯格說:以上所引並不是特殊例子,而是隨手拈來,類似的報導在德國比比皆是。 浸淫於美國社會文化經年的明斯特伯格,直斥這類報導是胡說八道,他認為美國人的普遍品格是樂於助人和誠實,真正的美國人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雖然有時其行為與理想一段距離,但骨子裏卻還是充滿理想主義。美國人並不是對金錢貪得無厭,他們勤奮工作並不是純粹為了金錢利益,而是享受追逐、奮鬥的過程,他們喜歡運用精力、喜歡實現潛能,更加重要的是,美國社會沒有歐洲那種貴族的銜頭,一個人要獲得人家尊重,就只有憑自己斤兩,這便是為什麼德國人以為美國人不擇手段要往上爬。 明斯特伯格因應著美國不是貴族社會、精英社會,反過來指出這是美國優勝的地方。在德國,所有政治性報章都是為知識分子而設,在美國,同類報章的讀者對象是所有人。明斯特伯格說:「你們(德國人)是對的,你們去憎恨那些想像中自私、殘暴、粗俗、腐敗的美國人吧!真正的美國人跟你們一樣,都是理想主義者。」 美國的沙文主義 不過,美國人且慢高興,明斯特伯格對美國的沙文主義亦猛烈地批判。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不少美國人認為自己的政治模式、社會文化是全世界的典範(今天亦是這樣)。一八九六年,美國學者查理艾略特(Charles Eliot)撰寫一篇文章,題目為〈美國對文明的貢獻〉,在這篇文章中,艾略特舉出了十項美國的成就,作為支持美式民主的優越性,明斯特伯格對艾略特舉出的十點逐一反駁。 艾略特認為美國已經進步到可以用和平方式解決國際糾紛,明斯特伯格指出:艾略特的文章面世幾年之後,美國不是跟西班牙打仗嗎?更加糟糕的是,在美西戰爭中,民間充滿著主戰情緒。相反,德國在過去三十年都沒有戰爭。 艾略特的第二點是美國充滿宗教寬容,沒有發生過歐洲的宗教戰爭。明斯特伯格追問:同類性質的宗教寬容,不是也可以在當時的德國見到嗎?德國有天主教徒和基督新教徒,兩種教徒都可以擔任公職,而且可以擁有貴族身份。 第三點是在美國政治制度底下,幾乎所有成年公民都有投票權,明斯特伯格反駁:德國人民也可以通過投票選出地方政府的首長,雖然最高領導層是德國王室,但即使沒有民選的最高領導人,民主的精義是領導人代表民意,那麼只要皇帝尊重民意就行。 第四點是美國政府尊重人民的私有財產權,第五點是普遍教育,第六點是資源分配平等,第七點是人民對政府忠誠,第八點是政府有高度效率,明斯特伯格對以上每一點的回應都是:德國不也是有同樣的優點嗎? 第九點是作為移民國家,美國達到了民族融和的理想。明斯特伯格並不否認這一點,事實上,他自己也是成功地融入美國社會的外來移民。但他指出:大量歐洲移民來到美國,是由於美國的地理和經濟因素,而不是因為美國的政治模式。明斯特伯格批評:艾略特不能夠將所有美國的好處都歸因於民主。 艾略特引以自豪的第十點,是美國社會是新意念、新發明的搖籃。明斯特伯格認為這是錯誤的觀念,他指出: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中,無疑美國人贏了最多獎項,但是,美國製造業協會主席承認:大多數美國人憑藉而得獎的東西,都是次要的科技,相反,德國人囊括了大部分尖端科技的獎項。而德國人參賽作品只有二千五百件,美國卻有六千五百六十四件。 明斯特伯格認為美國與德國在科技上的差距,與美國的教育制度有關。德國大學教授的使命,是教學和研究。可是,美國卻以教學為重。他說:論質素,美國研究院的學生並不差於德國研究生,但是,畢業之後,那些年輕的美國博士卻被繁重的教務壓得透不過氣,這樣美國又怎能在基本研究上超越他國呢? 「卻笑世人,妄要將漢胡路來限」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明斯特伯格多次為德國政府辯護,其立場令他得罪了很多美國朋友,但他仍然不遺餘力為兩邊人民修補關係,他在一九一六年辭世,無奈,美國在他死後一年之後參戰。明斯特伯格的兩難,令我想起了《天龍八部》裏面身處大宋、契丹夾縫的喬峰,喬峰是歸化漢族的契丹人,他空有一身降龍十八掌的絕世武功,卻仍然阻擋不了兩個民族的敵視態度,「卻笑世人,妄要將漢胡路來限,」最後一代大俠淒然自盡。明斯特伯格是哈佛大學教授、工業心理學的先驅者,但即使他是一流學者,以獨到的分析眼光,力竭聲嘶地呼喊兩個民族放下偏見、仇恨,到頭來美利堅德意志仍是要拼個你死我活。將近一百年後,似乎年輕一代的德國人對美國人仍然抱著成見,於是乎出現了另一個明斯特伯格:亞息布特。 高貴、開明的態度對待戰敗國 布特在德國出生和長大,在故鄉居住了二十六年,一九九二年來美國留學,畢業之後留在美國,現在是大學教授。他感嘆很多德國人對美國存在著錯誤的印象,於是在互聯網發表了一篇長達三十頁紙的文章,仔細地比較美利堅德意志的分別。他開宗明義指出:這個比較是基於主觀經驗,而不是根據社會科學研究;第二,美國比德國多元化,所以說美國普遍這樣、普遍那樣,其實是有點流於籠統的危險。 跟明斯特伯格相似,布特察覺到德國知識份子太自以為是,因而扭曲對美國的報道,典型的說法是:「他們(美國人)對世界大事漠不關心,他們不到海外旅行,但他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在世界每一個角落都受人憎恨,他們常常以為自己是對的。」布特說:以上描述也許部份是對的,但這些言論都抹煞了一些事實:在二次大戰之後,美國人以高貴、開明的態度對待日本和西德;而且,美國是推動成立聯合國和普世人權宣言的主要力量。 愛國不等於愛黨 布特指出:美國人很愛國,對德國人來說,這是有點難以理解。美國人民不是常常批評、甚至憎恨自己的政府嗎?布特解釋:美國人可以清楚地分開國家和政黨,無論美國軍隊怎樣在多次戰爭中殺害平民、無論中央情報局怎樣在全球各地犯下違反人權的罪行、無論美國國內有多少社會問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美國人熱愛自己的國家。相反,在德國這是截然不同的,愛德國就要愛德國所有的東西,明顯地,普遍德國人很難愛充滿血腥的德國歷史,若果有人在街頭穿著印上德國旗幟的衣服,人家會以為那是軍人、外國人、或者是新納粹黨。 在美國,納粹黨的言論自由受到法律保障,但在德國納粹黨的宣傳是非法的;一九五零年代美國參議員麥卡錫大力反共,令全國風聲鶴唳,很多人因此而指責美國政府借反共而壓制異見分子。布特澄清:美國政府只囚禁了幾十名共產黨徒,但是在同一時期,西德卻監禁了幾千名共產黨員,共產黨甚至被宣判為非法組織。 美國有許多校園槍擊案,德國人以為美國人有強烈的暴力傾向,但事實上美國社會比德國更加和平,幾乎每星期都有德國球迷因為擁戴自己球隊而暴動,在美國這是十分罕見的。許多失業的德國年青人抱怨外來移民搶走他們的工作,故此經常發生毆打、謀殺外國人的事件,美國人則十分接納對外來移民,種族歧視程度亦少於德國。 天真的樂觀主義與批判的悲觀主義 德國是福利國家,相對之下,美國卻缺乏社會安全網,布特用以下對話來凸顯兩種不同制度背後的哲學:一名荷蘭人說:「福利制度增加個體自由,因為它可以讓人大膽地實驗,而不怕導致災難性的失敗。」一名美國人回答:「你沒有真正的自由,如果你沒有自由去失敗。」這種勇於嘗試、不怕失敗的態度,與樂觀精神有關。 明斯特伯格以理想主義來概括美國人的性格,布特則說美國人充滿「天真的樂觀精神」(naïve optimism),當你對美國人提出一項新建議,他會回應:「真是很好!」但抱著「懷疑的悲觀主義」(hesitant pessimism)之德國人,給予的典型答案是:「這樣不對,因為……」 不過,在布特眼中,所謂「天真的樂觀精神」、「懷疑的悲觀主義」,也不全然是對前者褒、對後者貶。布特指出:基督教對美國社會具有深厚影響力,很多美國人都上教堂,但在德國經常上教堂都是那些孤獨的老年婦人。天真的美國人相信聖經都是歷史事實,但德國人會取笑信仰這種神話。德國人比美國人更加具有懷疑精神、批判精神。舉例說:很多美國人相信不明飛行物體曾經俘擄人類;若果一支殺蟲劑包裝上印著「對人體無害」這些字句,美國人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美國人以為以五十美元買了「原價」一百美元的貨品,自己真的節省了了五十元;不少美國人捐錢給電視傳道人、信心治療者(faith healers)。 布特進而批評:美國「狹隘」(bigot) 的基督教精神,影響了社會每一個層面。由於受到基督教的限制,性教育在美國學校並不普遍和開放,結果造成了大量少女懷孕,美國未婚媽媽所佔的人口比率,遠遠高過其他發展國家。電視節目絕不容許粗言穢語、裸體鏡頭,傳媒提及性,都祇是關於罪案或者疾病。預防愛滋病蔓延的方法,是宣傳不要有婚前、婚外性行為,而不是鼓吹使用避孕套。在德國這是相反,德國政府不但鼓勵人使用避孕套,而且在很多公共洗手間都會發售它,在美國買這東西卻沒有德國那麼方便。在德國有很多天體海灘、無上裝海灘、和全裸的桑拿浴室,在美國卻鮮有天體海灘和男女共用的桑拿浴室。 結語 明斯特伯格和布特的文化比較,雖然是基於對兩種文化的深厚體驗,但是也有偏頗的地方。明斯特伯格認為:即使德國沒有民選的最高領導人,只要君主尊重民意就行。其實,絕對權力使人絕對腐敗,寄望統治者可以自我克制、順應民心,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做法,幾千年來中國儒家所期望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幾乎全然落空。一方面,明斯特伯格受到時代限制,畢竟,一次大戰之前,歐洲多數統治者仍是傳統的王公貴族,二來,我猜想他的強烈反彈,與艾略特的大美國主義也許有點關係,艾略特並不明白:自吹自擂只會落得「阿崩叫狗,越叫越走」的後果。明斯特伯格當然大致上認同了美國的生活方式,才選擇在美國定居,但如此親美的德國學者,仍然吃不消艾略特的沙文主義,其他對美國不認識、甚至對美國沒有好感的人,面對這種言論便難免產生排斥作用。遺憾的是,現在上至總統、下至參議員,仍然沒有從明斯特伯格和艾略特之間的對話汲取教訓。 明斯特伯格對美國教育和科技發展的批評當然已經過時,在二次大戰之前,大多數科學範疇的諾貝爾獎,都落在德國學者手上;大戰之後,在諾貝爾科學範疇得獎人的數目上,眾所周知美國是獨佔鰲頭。 正如布特自己所說,他的文化比較並不是根據社會科學研究,在基督教影響與社會問題方面,其因果推論未免使缺乏嚴謹論証,性教育不夠開放真的是導致大量未婚媽媽的原因嗎?使用避孕套真的比避免婚前、分外性行為更加有效地預防愛滋病嗎?即使是,這又是否值得鼓勵呢?我個人以為,基督教精神對美國社會的影響,是正面超過負面。讓我們重溫一下〈托克維爾的問題、雷弗爾的感嘆〉一文的其中一點:「民主不能只是依賴建立一個政治制度,而是應該建基於一種互相尊重的生活方式,基督教有助於民主的發展,因為真正的基督教精神,提倡在主耶穌內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還有,布特提及二次大戰之後美國以高貴、開明的態度對待戰敗國,難道這與耶穌基督主張寬恕、強調人有重生機會沒有關係嗎?不過,我這樣說也是猜想,也是沒有社會科學的根據。 明斯特伯格和布特不約而同地指出:自己國家的傳播媒介、知識分子,都不負責任地扭曲事實。其實,這問題又豈止發生在德國?在中文傳媒裏面,筆者也經常看到這類言論。在幾年前十分流行這句術語:「語言暴力」。在這裏我並不想考究「語言暴力」的哲學意義、社會科學上的測量方法。我只是由這句術語聯想到:經年累月散播偏見、敵意的言論,可能會間接地導致了無情的殺戮。一九四年一次大戰爆發之際,歐洲各國人民歡騰慶祝,他們真的是期待戰爭、期待流血,英國在八月五號宣布招募新兵,在兩星期之內便有十萬青年參軍,史稱這現象為「八月的瘋狂」(August madness)。在漫長時間裏,人民不斷地被充滿仇恨的言論衝擊,似箭在弦的情緒,就此一發不可收拾,史學家將戰爭歸咎與獨裁者、侵略者,但是,那些本來要幫助人冷靜思考、卻反其道而行的傳播媒介、知識分子,亦要負上無可推卸的責任! 200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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