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高聳的一座巨山,並不是尋常的山,那是亞歷桑拿州的夕陽洞火山(Sunset Crater Volcano)。火山位於海拔七千呎高原,火山本身高達一千呎,在冬天時附近都積了雪,可是整座火山卻舖滿了黑色的火山灰,在一片銀白中,這座黑山不但獨特,而且神祕,它黑沉沉的臉孔,給人一種難以言狀的「寒氣」,甚至比冰雪更寒。

我與未婚妻向著火山漫步,我對她說:「放心走過去吧!這座火山在一千年以前已經爆發過,現在再次爆發的可能性很少。」她笑著答:「縱使你上火山,我也會陪著你。」

沿途我們看見不少已經冷卻的溶岩,那些扭曲變形的岩石,令人產生種種恐怖的聯想,難怪未婚妻驚嘆:「如果現在是晚上,我會以為這是地獄。」

lava

 

當我們走到火山腳下時,忽然看見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在黑色的火山灰上面,有一些稀稀疏疏的矮樹。我驚訝地問:「那些樹怎可能生長出來?」未婚妻說:「這就是戰勝火山爆發的生命力!」

在人類歷史中,有無數次如火山爆發的劫難,每一次,大好山河都淪為人間地獄,然而,每一次,在地獄中卻擠壓出堅韌的生命力。從前,我以為中國是唯一苦難頻頻而生命力強盛的民族,西方人則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一位中國哲學家批評:「美國人沒有資格去講存在主義,因為美國人享受太多、苦難太少。」 可是,來到美國之後,我漸漸改變這種想法。

西方歷史也有無數次「火山爆發」,我有一位愛爾蘭裔的同事,他抱怨說:「從前愛爾蘭人被當為垃圾。」他的說話沒有誇張,在十九世紀,愛爾蘭發生大飢荒,數以百萬計的愛爾蘭人餓死,可是英國政府卻不願意派發糧食,去挽救這群「懶人」。愛爾蘭人只有大舉移民到美國,移民數目竟然佔了其人口的四分之一。愛爾蘭人來到美國時大都是身無長物,他們身上穿著的衣服,拿著的幾個皮箱,就是全部財產。那時,愛爾蘭人在美國都是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作,不少人一天工作十五個小時,整天工資卻只得五角。

有些愛爾蘭人為了賺多一點錢,只有去打拳賽。幾年前,湯告魯師 (Tom Cruise)在一齣名為【大地雄心】(又譯為【遠離家園】Far and away)的電影中,飾演天生就是身手不凡的愛爾蘭拳師。從前愛爾蘭人給人的形象,就是如湯告魯師般體格強健的拳手,甚至有一些其他種族的拳師,為了提高自己的形象,不惜為自己改了一個愛爾蘭人的姓名。其實,愛爾蘭人的拳藝,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他們無非是受環境所逼,去為生活「拼命」。

我對這一段看來與自己完全無關的西方歷史,卻有一份極之熟悉的感覺。我的爸爸媽媽不是曾經在中國大陸嚐受過飢荒的滋味嗎?他們萬水千山地走到香港,身上所有的,不也就是他們的全部財產嗎?爸爸媽媽受過很少教育,他們不是也先後做過不少工酬微薄、時間很長的勞動工作嗎?

後來,我像其他很多中國人般來到美國闖天下,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當中國人在大學表現出色時,美國人便以為中國人特別有讀書的天份。其實,我們好像當年的愛爾蘭拳手,都是在絕處奮力求生,用智力打那人生的擂台。

愛爾蘭人的樹苗,在美國生根幾代之後,在政治經濟上今天已經花果茂盛,例如在政壇上顯赫的甘迺迪家族,就是愛爾蘭裔人,在經濟上稱霸全球的可口可樂,老板也是愛爾蘭裔人,飾演占士邦零零七的天皇巨星皮爾布朗臣,亦是愛爾蘭裔人。相對之下,中國人的樹木,仍然是稀稀疏疏……

望著眼前幾乎是光禿的火山,我嘆了一口氣,喃喃而道:「一千年了,就只有這麼疏落的幾棵樹。」 

volcano

 

未婚妻卻不以為然:「這個地球有幾億年歷史,一千年只是很短的時間,我相信再過幾千年、或者幾萬年,這座火山,將會在春天時綠葉成蔭,在冬天時一身白羽。樹苗跟火山灰的掙扎,是一代代傳下去的。」

「一代代傳下去!」最後的一句話,突然讓我反省到婚姻、家庭和種族的意義,幾十年後,我與未婚妻都會化為灰燼,但是,幾千年後,可能我們的子孫會站在這山腳下,與高樹廣蔭一同見證生命力的頑強和無限。未婚妻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黑火山給我的寒意漸漸減退了。

1998.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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