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豪
我一面看報紙,一面搖頭,太太問:“你幹什麼?又有什麼大新聞,令你
興起世風日下、道德淪亡之感歎?”
我回答:“沒有什麼大新聞,也不是壞消息,相反是一個感人的故事。在
臺灣大林慈濟醫院,有一位十七歲的末期癌症女病人,在多個團體協助下,圓了
和偶像謝霆鋒見面的夢想。大約一個星期之後,那位少女無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太太皺起眉頭說:“這是一樁正面的消息,你為什麼搖頭?”我說:“我
沒有參加過謝霆鋒的演唱會,據傳播媒介報導,謝霆鋒在一個演唱會中大唱粗口
歌,而且做出不文動作,這算是什麼偶像?安排那位少女圓夢,等於告訴她可以
認同某些不當價值觀。”
太太交叉著雙手,歎了一口氣,說:“你不要那麼嚴肅,可以嗎?若果那
位少女不是垂死病人,而是還有大好前途,那麼我們可以跟她討論誰是值得敬佩
的偶像、那一種價值觀值得認同,一個罹患癌症是的少女,餘下時日無多,為她
圓夢又有什麼不妥呢?假若一個癌症病人希望在死前吃漢堡包,難道你會制止
他,說漢堡包含有高脂肪、高膽固醇嗎?你就好像錢鍾書所說的怪人,什麼時候
都講公道正理,甚至在浴室照鏡,也要擺姿勢。”
我一時為之語塞,在我宣告投降之前,突然心裡靈光一閃,我說:“幾年
前,在美國有一位下身癱瘓的兒童,十分渴望會見總統,後來在一些團體安排之
下,果然克林頓總統親自與那個小孩會晤。克林頓的人格怎樣,我不需要多費唇
舌形容,那位小孩只是殘障而不是垂死,他還有漫長的一生,你認為讓他見克林
頓適宜嗎?”
太太毫不猶疑的回答:“我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會為這小孩圓夢,他的夢
想是見到總統,但不一定是見克林頓,他所崇拜的是一個抽象的總統觀念,那小
孩不一定會認同克林頓的行為。當一個意志消沉的殘障兒童需要鼓勵時,我們應
該給他需要的鼓舞,日後有機會才和他討論克林頓的是非功過。比方說,當一個
病人心臟衰竭時,一個醫生會為他注射強心藥,可能那些藥物會引起肚瀉、頭暈
等副作用,難道醫生會因為副作用而拒絕為病人注射藥物嗎?當務之急是振疲起
弊,那些副作用可以日後慢慢處理。”
我沉默下來,自己“愛心”的觀念,跟太太十分不同,可能我會“殘酷”
地拒絕為那癌末少女和殘障兒童圓夢,我不會因為“形勢危急”,就隨便給予人
家所要求的東西。我攤一攤手,擺出一副茫然的表情,這場討論就此不了了之。
一直以來,我緊抱著“狠愛”﹙tough love﹚的原則,當侄兒功課有困難或
者電腦發生故障時,我要求他們嘗試自己解決困難,我對他說:“平時不用功讀
書,也沒有好好去保養電腦,這次我幫助你將問題解決,以後你就更加不會自己
努力。”從前我有一位牧師朋友,也是狠愛的信徒,他有一個嗜酒的兒子,間中
醉酒滋事,他對兒子說:“如果你醉酒出事,我不會為你保釋,你搞出什麼大禍
的話,要自己補救。”
幾天之後,我和太太遇上一個與那位牧師兒子相似的情況,我們參加一個
宴會,在宴會中美國朋友不免開懷暢飲,太太的一位同事飲得醉薰薰,連走路也
東歪西倒,而且一面走路,一面嘔吐,太太說要送她回家,我反對:“你何必理
會她?她明知道飲酒會有什麼後果,就讓她醉臥街頭吧!”最後太太送她回家,
我則獨自離開。
太太回家後,恍如剛從前線戰場回來,她將疲倦的身軀倒在沙發上,我搖
頭說:“你為什麼照顧她,讓她嚐一點苦頭,下次舉杯痛飲之前,她就會再三考
慮。”跟著我描述那位牧師朋友怎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太太眼睛也睜不開,只是閉目說:“我害怕她沒有下次,當時她那個樣子,
怎可能自己回家?有可能她會發生車禍、或者有壞人會乘她之危、佔她便宜。再
以醫生病人為比喻,如果一個人因為抽煙而得了肺癌,難道醫生說這是病人的責
任、任由他自生自滅嗎?人生不是任何時候,都應該硬繃繃的講究公道正理。”
看見太太疲累的樣子,我有點慚愧。自己信奉的原則,令我只消說一聲“不”就
置身事外,但太太為了自己的信念,付出行動和代價。這次我再沒有辯駁,也許,
人生真的不需要任何時候都講究公道正理,在“狠愛”之外,還有其它性質和形
式的愛,在追求完美價值的夢想之外,還有其它值得去圓的美夢。在沉思之際,
太太開始發出鼻鼾聲,我為她蓋上被子,祝她今晚一個甜夢,也祝她今生圓夢。
200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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