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位朋友對我說:「搞學術與搞文學創作是背道而馳的。」那時我還沒有從事學術研究工作,所以只是左耳入,右耳出。但多年後再回想她所說的話,卻覺得有點道理。 寫論文時,首要的是把主旨說得清清楚楚,往往在第一段時便要寫下:「本文之目的是研究什麼什麼,筆者的立場是這樣這樣……」反之,文學貴乎含蓄,又或者是若隱若現、語帶雙關、甚至前後矛盾時所帶來的「張力」。 最近我看了兩位學者氣質勝於文人氣質的詩人之作品,發覺失掉含蓄的詩,真與喊口號沒有多大分別。其中一首詩如下:「我不能有你,且不能有我自己,我當為你所有,假如你願意。我厭棄自由了,我厭棄我底心了,把它們交給你,都交給你,假如你願意。我微細得來像塵土一樣,在你腳底下踹著,到你腳跟沾有塵土的時光,我便有福了。」 另一首詩是這樣的:「愛人啊!你是個國手,我們來下一盤棋,我的目的不是要贏你,但只求輸給你 -- 將我的靈與肉,輸得乾乾淨淨!」 也許會有人反駁:「含蓄並不是文學美的唯一標準,胡適也說:『詩固有深淺,不全在露與不露。』他引【詩經】為証,指出如果真有深切的感情、深厚的內容,直截流露的寫法也無妨。又例如希伯來情詩【雅歌】(Song of Songs),不是也傳頌千古嗎?但其用字是十分露骨的,這是【雅歌】其中一些句子:『願他用口與我親咀,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你的咀唇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的身量,好像棕樹;你的兩乳如同其上的果子,纍纍下垂……。』只要是意象優美,即使是露骨的描寫也有詩意。」 即使如此,但在上述兩首新詩中,詩人把自己比作塵土而甘受踐踏,說要把自己輸得乾乾淨淨,這只是「奴隸式」的癡情,而不是互為主體的健康愛情,這種「意境」怎樣看也不算優美吧! 我想,從事學術而講求研究證據的態度,或多或少都會影響了想像力,而意境之美,是基於豐富的想像力。 我並不是說學者不能寫詩,而是說:學者的心思與文人的心思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套用美學家朱光潛的說法,前者是求真,後者是求美,但世上真者未必美,美者未必真。 1997
Naviga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