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與地獄余創豪真、善、美,都是自亙古以來人類追求的理想。 對中國人來說,道德的善良與藝術的美感是一致的,例如孔子認為【詩經】具有溫柔敦厚的教化功能,而韓愈主張「文以載道」,即是文學要表達聖賢道理,他說自己「非兩漢三代之書不敢看,非聖人之志不敢存。」 西方人卻將真與美連在一起。例如德國哲學家叔本華﹙Schopenhauer﹚指出:最美的藝術是反映最真的人生,因為人生的本質是充滿悲劇性,所以悲劇是最高境界的藝術。康德﹙Kant﹚也強調每一種事物都有一個比眼見更加真實的層次﹙Thing in itself﹚,有深度的藝術家,能夠看透表面,直插本質。 上面的中西美學可能有點以偏概全,畢竟,幾千年的中西文化必有不同的學派說法。但是如果瀏覽一些中西藝術,以上的概論,即使不全中,亦不遠矣。現代很多西方視覺藝術,都是標奇立異的塗鴉之作,有時不但沒有美感,而且令人嘔心,甚至有恐怖和不道德的意識,例如圖畫顯示一個裸女血淋淋的被肢解,說這是反映女性被壓逼云云。很明顯,對那些藝術家來說,宣揚道德的善良,沒有反映人生的真實那麼重要。 但是,反映人生,難道不可以用快樂和平的主題嗎?難道不可以描繪一個婚姻幸福的家庭主婦嗎?難道人生真的如叔本華所說,只是悲劇多於喜劇?中國近代文學評論家馮明之有跟叔本華類似的說法,他認為很多描寫天堂的文學作品,只是流於膚淺,反之,描繪地獄的作品,卻細緻深刻和具有震人心弦的感染力,因為可能人生的經驗、社會的真相,比較接近地獄多於接近天堂。 我沒有讀過很多中西文學,以我浮光掠影的印象來說,似乎馮明之所說有點道理。一些中國文人對於仙境的描寫,都帶有孤獨淒涼的意味,如李商隱描寫嫦娥吃了仙丹飛上廣寒宮後,景況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白居易形容唐明皇得到道士之助,在海上神山找尋楊貴妃,雖然那仙境是虛無縹緲、如詩如畫,可是曲終人散之後,結果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又如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雖然塑造了一個飄逸的神仙境界,可是對於仙境的描寫,無非是「日月照耀金銀台…仙之人兮列如麻」,仙境的金銀台,只是世間榮華富貴的延續,至於神仙的容貌品格,都缺乏深刻描述。最後李白筆鋒一轉,由仙境回到人間,慨嘆「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其實,李白大多數作品都是感歎悲涼之作。 耶穌門徒約翰撰寫的【啟示錄】,描寫天國裡面有黃金街、碧玉城,而城牆的根基是採用各樣寶石修飾的,包括藍寶石、綠瑪瑙、紫水晶,城門鑲鉗了珍珠。同樣,這是人間物質世界的延伸,雖然是金光燦爛,卻未免有一點俗氣。相反,約翰對於審判、災難等描寫,卻令人不寒而慄。 當然,這種舉例式的論據不是很有說服力,我舉出兩三個例子之後,人家也可以找到兩三個相反例子。統計學的方法,可以彌補這個不足,最理想的做法,就是將所有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羅列來,然後以其悲劇性、喜劇性分類,在每個類別中再以悲哀程度、喜樂程度評分,跟著用統計程序比較研究。 可惜,我暫時還未見到這一類參考書,不過,近似的還有一些,例如劉墉教授編撰的【唐詩句典】,劉教授按題材將唐詩句子分成二百二十類,十分方便索引。以「情」部為例,當中收錄三十一條,格調積極者只有兩條,如「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中性者有三條,如「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而悲涼者卻有二十五條,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盡」。 但是,統計方法只是指出其然,而沒有解釋其所以然,難道人生真是如此灰暗嗎?也許心理學和傳播理論學可以給予一點補充。心裡學家指出:人在痛苦失意時,會呼天搶地,質問「何必偏偏選中我?」可是,當人亨通顯達時,卻認為幸福快樂是必然的,而不會問為什麼上蒼如此優待自己。同樣道理,文人傾向在五窮六絕時賦詩撰文以寄意,好像歌德失戀之後撰寫【少年維特的煩惱】,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方法。一些心理學家認為痛苦是一種失去平衡、被某種力量﹙drive﹚催逼的心理狀態,要將壓力消除才可以恢復正常,而快樂則是一種平衡穩定的狀態,所以文人快樂時不需要宣洩,於是便得意忘「文」,難怪諺語說:「詩窮而後工」。 傳理學有云:「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幾年前,美國連鎖超級市場「獅子飲食」﹙Food Lion﹚指控美國廣播公司﹙ABC) 報導其部份食物不清潔,卻沒有指出大多數食物符合衛生標準,是「報憂不報喜」的偏見。美國廣播公司反駁:我們只會報導飛機失事,而不會每天播映飛機安全升空、安全降落。」也許,藝術家與記者有同樣心態:「報憂不報喜」。 雖然以上心理學和傳理學的解釋十分相似,其實有點不同,心理學的解釋強調內在主觀感受,傳理學則著眼於外在市場需要。 這樣看來,人生真正本質不一定是悲劇性多於喜劇性,社會真相不一定是接近地獄而遠離天堂。美,不但有真,也有善。
2000.2.26
|
Essay Menu
|
Main men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