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桑拿州的蜜湖(Lake Mead),是我和新婚太太渡蜜月的其中一站。 深藍色的湖水起伏於連綿幾十里的湖面,有一番壯麗之觀。這遼闊的大湖,挑起我要奔馳其上的衝動,我幻想自己是登萍步水的大俠、或者是一葦渡江的達摩祖師。不過,我當然不懂水上飄的輕功,所以我們租了一艘快艇,在湖上馳騁縱橫。 可是,太太感到害怕,我當然尊重新婚太太的意思,於是我把速度放緩,最後索性把引擎關掉。當引擎關掉後,這湖上之旅又是另一種滋味。剛才馬達聲如萬馬奔騰,現在只剩輕柔的風聲和浪聲;剛才快艇如利劍般劃破大湖的胸膛,如今這小舟卻溫馴地隨波逐流,彷如一個隨緣浮生的浪子,又似一個初生的嬰兒,安穩地在母親的懷抱中搖盪。 在這寧靜的一刻,我想起了在河畔告別康橋的徐志摩,我輕輕地吟起:「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裡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太太笑著問:「為什麼不能放歌?為什麼在相聚的時候,卻要想起離別?」說罷她哼起了一些蒙古和新疆的民歌。她的歌聲嘹亮,但這不但無損本來寧靜的氣氛,而且兩者還有一種神祕的契合,彷彿風聲為她伴奏,浪聲為她拍和。
這時夕陽西下,我想起了清朝才子龔自珍遊西湖時所作的【湘月】:「才見一抹斜陽,半隄香草,頓惹清愁起……。」太太輕嘆:「這是龔自珍婚後與夫人段美真在泛舟西湖時候的作品,結婚不應該是高興嗎?為什麼會惹起愁思呢?你是否因為娶了我而憂愁?」我慌忙解釋:「當然不是,只是這詞剛剛略過心頭。」 這裡環湖皆山,群山在夕陽下一片艷紅,我便朗誦起毛澤東的【憶秦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太太反問:「『殘』是十分負面的字眼,『如血』更是恐怖的意象。為什麼要這樣來形容夕陽呢?」 我改用李商隱的【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可是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不妥,因為下一句是「只是近黃昏」。我還沒有接續下一句,太太已經反駁:「黃昏又有什麼不好呢?在黃昏之後,是繁星朗月。」 我一時為之語塞,太太接著問:「面對這良辰美景,你能否聯想起一些比較正面、積極和快樂的詩詞?想不起今晚不准吃飯。」 我靜默了一會,終於靈光一閃,我說:「青青的山,倒映照淡綠湖上,看水色襯山光,浮雲若絮,天空裡自在遊蕩,笑蒼生太繁忙,今天的她,竟跟我泛舟湖上,美景仔細欣賞,斜陽又似胭脂染在臉龐上,這光景最難忘……」太太瞪大雙眼應著:「這是時代曲!是林子祥的歌!」 我攤一攤手,無奈道:「對不起,我真的想不出來。」太太微笑著說:「文人都是多愁善感。」她游目四顧這美麗的湖光山色,說:「幸好你只是聯想起人家的詩詞,如果與新婚太太在湖上泛舟,你也可以寫出那些詩詞,那麼我真的要跳湖了!我鼓勵感性的人不要多唸傷春悲秋的詩詞,反之應該修讀自然科學或者社會科學的書刊,讓思想得到平衡。法國思想家巴斯葛(Pascal)說過:『於光明者,有足夠的光明;於黑暗者,有足夠的黑暗。』天地本來是亮麗的,可是思想灰暗的人,所看、所寫的天地也是灰暗。」 我輕輕點頭,卻不知如何去應對,於是我重新啟動引擎,打破那難堪的沉默。船泊岸時,果然是繁星朗月。 1998.12.4
|
Essay Menu
|
Main men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