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緻文化的
「我空虛,我寂寞,我凍」

余創豪

喜愛中國文學的讀者,請容忍這篇略帶尖銳性的文章。年少時,我對流行文化常抱著批判態度,那些「我空虛,我寂寞,我凍」、「絕對空虛,無人觸摸似廢堆」之類的流行歌曲,我會避之則吉。可是,我當時沒有想過,其實精緻文化亦會蠶食心靈,而且那種頹廢哲學,經過美麗修辭的包裝之後,就更加令讀者完全失掉警覺性。例如: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唐.李白〈月下獨酌〉)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唐.李白〈將進酒〉)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唐.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細推物理須行樂。(唐.杜甫〈曲江二首之一〉)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唐.白居易〈花非花〉)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唐.杜牧〈遣懷〉)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唐.韋莊〈菩薩蠻〉)

先生醉臥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宋.蘇東坡〈醉睡香〉)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宋.蘇東坡〈永遇樂〉)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受秋涼。(宋.蘇東坡〈西江月〉)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宋.晏殊〈木蘭花〉)

悲喜千般同幻化,古今一夢盡荒唐。(清.脂硯齋評〈紅樓夢詩〉)

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的主幹,作為一種經世致用的哲學,儒家將注意力集中到今生,正如孔子所說:「未知生,焉知死。」中國文化沒有很強的超越性宗教,由於缺乏了超越現世的心靈支持,中國人遇到困難挫折時往往流於消極,這可以從大部分詩詞中看到,這並不是說中國詩詞沒有進取積極的一面,但按照筆者歷年來所瀏覽,內容流於自憐、消極的詩詞,俯拾即是,可是,積極進取如「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我雖然行過死蔭幽谷,也不怕遭害」(希伯來《詩篇》),在中國文學中真如鳳毛麟角。

清末民初學者梁啟超先生,回顧了中國幾千年的文學之後,作出如下慨嘆:「詩界千年靡靡風。」意思是:千年以來許多中國詩詞都充滿頹廢思想。梁啟超寫了一首〈志未酬〉,希望力挽狂瀾:「志未酬!志未酬!問君之志幾時酬?志亦無盡量,酬亦無盡時。世界進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吾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登高山復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龍騰虎躍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幾許?雖成少許,不能自輕……男兒志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無志。」梁先生撰寫勵志詩歌,企圖改變中國文人的精神面貌,其動機當然值得稱讚,可是,若論藝術成就,〈志未酬〉與古典頹廢詩詞就明顯地差了一大截,〈志未酬〉完全沒有隱喻、意象,只是高叫口號。

心理學家指出:「悲劇永遠比正面的事情更能打動人心。」為什麼呢?用句俗話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人在風調雨順時,並不會說:「真奇怪!為什麼人生會如此美好?」在「幸福是必然」的大前提下,勵志詩歌予人的印象是「老土、說教」,相反,人在五窮六絕時才會反思生命的意義,才會以百般修辭、千種象徵,道盡人世之荒謬,也難怪勵志詩歌在質與量兩方面,都比不上虛無文學。

 200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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