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與學術

余創豪


日本人以櫻花為國花,因為他們認為人生之終點應在其事業、成就之頂峰期,就像櫻花,在開得最美麗時便凋落一般。西方人亦有「天鵝之歌」的傳說,據云天鵝在唱出最動聽的一曲後便會死去。

就以學術來說,有些文人確如櫻花、天鵝般,在最巔峰之時乘風騰雲而隱去,有些成名作家與學者卻不及早收筆,結果不能留住早年的聲譽,而他們當中又可分為兩類人。

有一類作家曾以某種特別之風格而名噪一時,但寫順了筆之後,便不能再跳出自己之模式。如詩人余光中,我有不少朋友都批評他晚期的詩遠遜於早期的;又如倪匡,早期他的科幻小說還能帶出一些奇特的想像、深刻的主題,但現在已成為公式了,翻來覆去,無非是外星人、心靈感應和人性醜惡云云。以藝術為例:文藝復興時期雕塑家兼畫家米高安哲羅 Michaelangelo),在六十歲以前,其作品都流露著自然、熱情、真實……等優點,但其六十七歲時所作之「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在濫用成法下,變成是技巧高於一切的「行貨」。

另一類作家也是早年以某種特色、創見成名,後來一心求變,但離開了「本份」後,卻又不能有新成就。陳若曦便是一個例子,她中期的文革小說無疑是寫得出色,但之後便「突圍」而不出了。

有三種人可以超脫以上之困局。

第一, 當然是白先勇、金庸般的作家,某類作品寫到一定數量後,就「金盤洗手」。

其二是好像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般,他上了年紀後,人們以為他不能再有「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 這種上乘之作,誰知來一個「老人與海」,竟連奪普立茲(Pulitzer)及諾貝爾兩個大獎,這是他能總結一生豐富之經驗,再深切反思去落筆之故。

最後便是如清末民初之王國維般,游刃於不同學科,在某一方面發現自己已經窮盡時,便索性「轉行」!王國維初習國學,兼習西方哲學、文學和美學,他用西方美學的觀點來評論中國文學,為當時一大突破。其【人間詞話】之見,歷久常新。中年以後,王國維轉修經史,專門於殷墟甲骨研究,發明了“二重証據法”,以出土文物與古代史傳相互參證,後來他又專治遼金元邊疆民族史地。

我也不知何日自己會如江郎般被收去妙筆,期望我能如櫻花、天鵝般,只留美好之形象在人心中。

(原載於澳門日報 一九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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