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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家李辰冬、余光中都強調由作品可見人品,文學中風格與人格是一致的。閱讀臺灣沈謙教授的文藝評論,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謙謙君子。 沈教授評論許多文人,意見都十分中肯,有時對於文人的短處,他也曲筆辯護,以下是其中兩個例子: 一九三零年代的文壇怪傑馮文炳,不但筆調怪,而且行為古怪。他與哲學大師熊十力同是北京大學教授,有一次他們兩人激烈辯論學問,初則口角,繼而動武,熊十力不敵,只有落荒而逃。馮文炳與熊十力發生爭執,是可以理解,因為他的名字顯示他「馮」(逢)人家的「文」章都要「炳」﹙在廣東俗語,「炳」是「責備」的意思,﹚沈教授評述此事時,語調卻十分正面:「好友為論學證道而不顧教授身份大打出手,其執著精神,確實令人敬佩。」 一九二零年代的唯美派詩人朱湘,亦是性格乖僻,沈謙形容朱湘「眼睛裡容不下一粒沙子」,他本來是安徽大學英文系教授,後來離職,只是因為大學當局把「英文文學系」改名為「英文學系」,在退職之後,他輾轉飄泊,窮途潦倒,最後投江自盡。沈教授對朱湘寄與莫大同情:「由於唯美,求全責備,絕不敷衍,痛恨虛偽。對藝術認真,對創作執著,對同道誠懇……可惜知音罕求……。」 初讀沈教授的評論,我有點不以為然。馮文炳與熊十力為人師表,訴諸武力來解決問題,無疑是一個壞榜樣,這有什麼令人敬佩的地方可言?朱湘對人對事斤斤計較,自絕於社會之外,可謂咎由自取,即使偶有知音叩門,也難保不會被他趕走。 但是,想深一層,其實馮文炳與朱湘的短處,都是顯而易見,批評他們,就好像是英諺所說的「打死馬」﹙Beating a dead horse﹚,批評明顯錯誤當然沒有難度,就好像踢一隻死馬那麼容易。但是,在稜角崢崢、不受歡迎的怪人身上,找出他們可以使人欣賞的地方,這更加需要獨具慧眼。 【詩經】的精神是「溫柔敦厚、怨而不亂」,宋儒的精神是「待人以寬,律己以嚴」,【醒世恆言】有云:「得饒人處且饒人。」沈教授正是站在這傳統上面。可是,中國傳統的另外一面,是「文人相輕,自古已然」、「文章自己好,老婆人家好」(我的太太不同意,我當然也不同意)。很多年前我參加過香港某詩社一個朗讀會,會後有人批評那些詩人是「白痴」;夏志清教授曾經讚揚錢鍾書的【管錐篇】,龔鵬程教授卻認為錢鍾書沒有什麼了不起,批評夏志清只是「看見駱駝以為馬腫背」。本來批評不是一件壞事,有批評才會有進步,但是採用情緒化和攻擊性的語言,只會導致反效果。在看過無數文人的舌劍唇槍之後,沈教授的書有如一杯清涼茶。 西方基督教之【聖法蘭西斯禱文】,與中國的儒家精神遙遙呼應,就在這裡引用幾句【聖法蘭西斯禱文】來作結吧:「使我作和平之子,在怨恨之中使用愛,在憂傷之中傳送寬恕。」【聖法蘭西斯禱文】不是關於文學批評,但如果人品即作品、人格即風格,這禱文對文學批評會大有幫助。 20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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