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豪
“這是在拉斯維加斯的「百老匯」(Broadway)歌劇!”我和新
婚太太慧子被這旅遊指南的廣告吸引著。廣告列舉了一些十分著名的表演項目,
如《歌聲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和《鐵達尼》。
在廣告上的藝人,都好像充滿活力,上面還有一艘鐵達尼遊輪的圖畫,遊輪似乎
要衝出紙面,氣勢非凡。
在折扣之後,那百老匯歌劇的收費只是十五元。俗語說:“人不可貌相,
水不可斗量。”同樣,表演的質素也不能以名氣和票價來衡量。我們先後在拉斯
維加斯觀看了好幾個平價演出,也覺得不錯,大概是因為那些表演價錢合理,故
此也吸引了大量觀眾。於是,我們便按圖索驥地去那百老匯歌劇所在的酒店。
當我們到達那酒店時,卻發現那裡十分容易泊車,慧子說:“這裡有點不
尋常,我們還是走吧!”但是我主張既然來到,就姑且看一看怎麼樣。
進入酒店之後,不尋常的感覺更加強烈,在這城市幾乎所有酒店和賭場都
是人山人海,可是這裡的顧客只是寥寥落落。不過,我們這種“恐怖感”後來被
滑稽的感受取代了,這酒店的擺設可說是亂七八糟,地毯、天花、傢俬、牆壁和
圖畫完全不配合,例如在其中一個角落,四周都是線條簡單的現代化設計,可是
鏡子卻用古典的框架;又如有一些線條簡單的裝飾漫畫,竟然用了金碧輝煌、條
紋繁麗的框架。我們一邊瀏覽這酒店,一邊開懷大笑。但是,這種輕鬆嘲弄的態
度,在觀看表演時候,卻被另外一種心情取代了。
那表演場所並不是一個正式的舞台,而是由普通房間改建的。表演者甚至
沒有後台,當我們步入表演場所時,其中一位女歌手要在走廊的鏡子前整頓衣
冠。而表演者只是由觀眾出入的門口進入「舞台」。
主演者名叫米高,場刊印了米高玉樹臨風的照片和他輝煌的表演歷史。可
是眼前的米高似乎是另外一個人,厚厚的化妝,掩蓋不了他臉上的滄桑和身材的
發胖。米高的聲音雄渾,在他旁邊伴唱的兩名女歌手和一名男歌手,歌藝也是不
俗,然而,那“劇院”的音響設備實在太差了,本來抑揚高低的歌曲,應如「大
珠小珠落玉盤」,現在卻一律變成吵耳的聲音。而百老匯應該是大型演出,可是
現在整隊歌唱團就只是這四個人。
那「劇院」可以容納百多人,但開場十分鐘之後,全場仍然只有二十多名
觀眾。五分鐘之後,還有一檯觀眾離開。米高以自嘲的口吻對觀眾說:“這裡可
以載下百多人,現在只有你沒幾個,你們能否落力鼓掌,造出百多人的掌聲?”
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後,米高繼續用勁唱歌。
其中一幕是歌劇《鐵達尼》,米高引吭高歌時,慧子搖頭嘆息,她對我說:
“《鐵達尼》的背景是本世紀初期,那時西裝的鈕子都是扣得很高,他沒有正式
的戲服,只是用別針把西裝扣緊。”這演出不但欠缺戲服,而且道具和佈景一律
欠奉。有不少拉斯維加斯的演出,都以場面偉大見稱,昨晚我們看過的另一台表
演,甚至出動了一架飛機。可是眼前的《鐵達尼》,連救生艇也沒有,更莫說遊
輪的佈景了。
之後,米高邀請了三位相貌平凡的女觀眾上台,然後以開玩笑的口吻宣告:
“這位是北卡羅連納州小姐,這位是佛羅里達州小姐,這位是內華達州小姐,今
晚在她們三人中間,有一位會被選為美國小姐!”那三位女觀眾,其中一個是中
年婦女,另一個是老太婆,只有一個是年輕女子。跟著米高揭曉結果,榮登「美
國小姐」寶座的是那中年女子,「美國小姐」戴上紙製的「后冠」後,米高便唱
出一首又一首頌讚青春美麗的歌曲。「美國小姐」則煞有介事地在台上扭著腰枝
漫步,並向觀眾飛吻。我把場刊再略讀一次,知道米高曾經有十年時間在美國小
姐選美會中演唱。米高的歌曲十分莊重,我閉起眼睛,幻想自己是名流紳士,現
在正處身於美國小姐選美會的現場。
在最後一幕,米高以凝重的表情和語氣介紹他的壓軸好戲:“在一九八六
年,我十分榮幸地在列根總統和第一夫人面前表演,那時列根總統在紐約主持紀
念自由神像的典禮。這是我藝術生涯中難忘的一刻,也是我一生中回味無窮的一
刻。現在,我要重演那一幕。”跟著,米高唱出那曾經令總統也動容喝采的名曲。
這時,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我不知自己是慶幸還是悲涼,本來這表演只有總統、
政要、貴族或名流才有資格欣賞,但現在我們這些平凡的百姓,卻可以得到總統
級的娛樂,此情此景,當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又想起
了列根總統現在患上老人痴呆症,也許他已經忘記了米高是何許人也。
當表演結束後,米高說:“我們只是借用這酒店的場地,一切表演的成本
都是由我們自己承擔。我們現在傳上一個信封,如果你喜歡今晚的演出,請你捐
獻一些金錢,來贊助這個表演,多謝大家!”米高的說話很流暢自然,沒有半點
難以啟齒的窘態,可能他在每一晚都說同樣的話,所以習慣成自然。
我和慧子實在驚奇不已,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們聽見藝人要求捐獻,我們塞
了十元入信封後便離開。再走過那配搭凌亂的走廊時,我們沒有了先前的嬉笑,
代之只是沉重的靜默。
慧子首先打破緘默:“看來那藝人在一九八六年的事業高峰,成為他今天
仍然努力不懈的動力。”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回應:“人不能忘記過去的失敗,固然是一個悲劇,
但是,人不能忘記背後的成功,又何嘗不是悲哀?為什麼他不放棄表演生涯,轉
投其它工作?為什麼每一個晚上,他還要重演一九八六年那光輝的一幕?他是要
證明什麼嗎?還是他期望終有一天,自己可以重拾那失去的光彩,重新有一個座
無虛設的演出?”
酒店的大堂一片死寂,這是渡蜜月的地方嗎?我對那落泊藝人的悲愴,突
然間轉過來自己身上,我不敢接觸慧子的眼光,只是低著頭說:“人不能忘記失
戀,固然是一個悲劇,但是,人不能忘記戀愛的甜蜜,亦是一種災難。”
慧子變了聲問:“你到底說什麼?”
我欲言又止,待整頓好自己的思想才答:“我認識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伯伯,
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他重複地對人說自己的太太從前對他怎樣溫柔體貼,他的
餘生就是沈緬在追憶中。美國詩人羅拔拜爾 (Robert Bly) 曾經說過一個類似的故
事,有一個老人不斷向人述說自己的喪偶,可是,某天有一個人聽後卻冷冷地對
那老人說:「以後你會怎樣生活呢?是否打算一直重複這個故事?」如果我在年
華老去之時,我不會像米高一般,一直重複唱著同樣的歌,我也不會……”
慧子以變得更厲害的聲音低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
里孤墳,無處話淒涼。”這是蘇東坡在愛人逝世多年之後的作品。慧子再唸:“紅
酥手,黃賸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
錯!錯!”這是陸游的《釵頭鳳》,陸游被母親強迫離棄元配夫人,可是他一直
鍾情於元配,《釵頭鳳》是他們分開幾年之後所作,但是直到陸游老死之際,他
依然賦詩追念舊日夫人。
我明白慧子的意思,她希望我像深情的蘇東坡和陸游,而不是理性的羅拔
拜爾。我柔聲說:“對不起。”我頓了一頓,輕聲說:“也許,人不應該拋棄過
去。對愛情的執著,與對事業的執著,都是崇高的執著。”
這時,米高雄赳赳地走向酒店的大堂,仿佛剛才的表演,喚回了他在一九
八六年的精力。,彷彿,歌唱,就是他的戀人。
1998.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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