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的感覺
余創豪
我是一個遊子，因為常常遷居轉校調職，所以有至少幾百篇未發表的手稿
和刊登過的剪報散失了，但是我卻沒有很可惜的感覺。有時我還故意把自己的作
品扔掉，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重新整理自己的文庫、相簿和畫冊，有很多從前
以為是驚世之作，現在看起來簡直不堪入目。如果不幸那些東西被人找出來公諸
於世，那麼我可能會說謊而否認那是自己的拙作。從前我的攝影老師說：“每過
一段時間，你會發覺自己的相片“貶值”，那不是你的照片變了，而是你的眼光
變了。”
其實不但天馬行空的藝術家會常常“覺今是而昨非”，即使是思想慎密的
思想家亦會這樣。有些學者研究某些大師的思想體系時，發現大師也會前後矛
盾，其實這有什麼相干？如果一位大師十年如一日，甚至是“五十年不變”，那
麼他也沒有資格成為大師。數學家兼哲學家葛道（Ｇｏｄｅｌ）認為：一個體系
如果是完備的話，它就不可能是完備而全無矛盾；如果它是完備，就不可能是完美。在這篇短文我不
想深入去解釋葛道的意思，簡單地說，如果一個思想系統完全一致、沒有矛盾，
那麼這思想家一定還沒有充分地、透徹地探討過不同的可能性。我常常對朋友
說：“如果完美得再沒有空間去改善、去發展的餘地，這種完美是不完美。”
再者，人生歷史雖然不會改變，但是自己怎樣看歷史卻會變。十多年前，
香港電視台有一套片集名叫“上海灘”，劇中人許文強在北京參加學生運動，失
敗之後跑到上海，他嘆道：“我覺得自己從前在北京所做的事情，實在十分荒謬。”
在上海許文強投靠黑社會大龍頭馮仁敬，可是後來他得罪了馮仁敬，於是他逃亡
到香港，他又說：“我覺得自己從前在上海所做的事情，實在十分荒謬。”我的
妹妹當時只有十歲，沒有人生閱歷的她，以嘲弄的語氣模仿許文強說：“我覺得
自己以前所做的事情，實在十分荒謬。”年紀小小的妹妹，也認為許文強“早知
如此，何必當初？”
但是如果一個人回首過去，完全沒有半點荒謬的感覺，那豈不是好像一個
藝術家回顧自己十多年前的作品，仍舊認為是上乘佳作，或者好像一個思想家檢
討自己半個世紀前的體系，依然覺得無懈可擊？
我們需要荒謬、需要矛盾。
1997.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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