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時，看見一束玫瑰花在燈上倒掛著，這是前幾天我送給太太結婚週年
紀念的禮物。才不過幾天，本來是嬌美艷麗的玫瑰，現在卻已經完全枯萎。我從
未由這角度觀看玫瑰，這倒掛的枯玫瑰，令我產生了種種奇特的聯想。
玫瑰雖謝，然而還有另一種美。從前它是飽滿豐盈，可是卻有一種浮誇繁
褥的驕氣；現在它是乾旱瘦削，但顯得精煉、成熟。這是否一個理想人生的寫照
呢？少年正是盛開的玫瑰，例如：“少年壯且厲，撫劍獨行遊”，又如：“少年
俠氣，交結五都雄，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老年時，一切狂野的闖蕩，
都變成冷靜的內省；一切浪漫的夢囈，都濃縮成精煉的警句。
香港人常常這樣嘲諷說話多的人：“老人院也不會收容你。”意思是老人
家說話重重複複。這並不一定，最近拜讀王鼎鈞老先生的散文，覺得王鼎鈞是一
束“玫瑰精”。我的散文常常喋喋不休、囉囉嗦嗦。王鼎鈞年過七十，飽歷滄桑，
難怪行文一針見血、字字珠璣，他並沒有長篇大論，只是採用精警的箴言，例如：
“童年具備許多美德，可惜無知。老年具備各種知識，可惜自私。”“倘若人的
生命無限延長，而又停止生育，這世界便是地獄。”沒有繁富的修辭，卻串連著
對人生的洞悉，這是另一種的美：精煉美。
玫瑰倒掛的姿態，勾起我另一個聯想。對中國人和西方人來說，“倒掛”
都是負面的，例如國家受難，說是“天下倒懸”；情人負愛，說是“我心倒掛”；
而耶穌之首徒聖彼得，殉道時被倒掛起來釘十字架。但玫瑰卻要倒掛起來，才可
以褪變成一束美麗的乾花，若任它自然乾萎，花瓣便會垂下來，惟有倒懸，花瓣
才仍然堅挺地昂首。也許，生命需要倒轉過來，人才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事物，
才可以提煉出人生的精華。
由枯玫瑰，我又想起了自然的奧秘。清朝才子龔自珍詩云：“落花豈是無
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眾所周知，枯萎了的花草樹葉，散在泥土上面，會變
成孕育下一代植物的養料。乾花還有另一種效用，就是作為預防敏感症的疫苗。
有很多人對花粉過敏，所以需要接受預防針注射。其實，有一些天然方法可以幫
助人預防敏感症，例如食用蜂蜜，因為蜂蜜採自花朵，人體吸收了蜂蜜後，便會
適應花粉；更加直接的方法，是用乾花泡茶。
但願吾生也是這玫瑰，花開之時令世界生色，花落之際為後人造福。我輕
輕地把花瓣剝下，徐徐地將它混和在綠茶裡面，那種清淡的香氣，滲透著我的全
身，一切疲累、愁煩，都隨著自茶杯升起的裊裊熱氣而散去。
這時，太太剛剛回家，她驚叫：“你幹什麼？我預備把乾花插在大廳的花
瓶上，你為什麼把它來泡茶？”
1999.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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