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人們都夢想不朽,著名的例子是秦始皇求長生不死藥,和後來一些道教徒醉心於煉丹術。當然我們會嘲笑古人的無知妄想,但即使在現今社會,猶太教的其中一個教派,仍然反對將死者屍體火化,因為他們相信在某日那些「睡著了的人」會醒過來,復活了的肉身會在永恆中,雖然這信念有精深的神學包裝,但這種追求肉體長春的想法,跟秦始皇和煉丹道士的沒有兩樣。 很多人都知道身體沒有可能永遠不朽壞,較為高明的便追求其它類型的不朽。 有些人嘗試在文學、藝術、思想上面得到永恆,例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兩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其實,並不是所有文章都能夠成為千秋絕唱。幾年前我到印第亞波尼斯(Indianapolis)參加學術會議,我順道去參觀美國詩人詹士威利(James W. Riley)的故居,我向與我一同開會的一位同事提起這位詩人時,她說:「我讀過英文文學,但我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他很出名嗎?」我對英文文學不大熟悉,所以沒有回答她。後來我到了威利的故居時,那位導遊坦白地說:「威利在上一個世紀極負盛名,可惜後來他的聲望漸漸消逝,現在甚至被人遺忘。」當時是唯一遊客的我,在他的故居流連了很久,他的小屋就像一個詩境,帶給我無窮的想像,我想像那披著晨褸的詩人,一邊踱步,一邊尋句,在攀上這短短十幾步的樓梯時,卻是登上了詩境的巔峰,那震撼宇宙深處的詩句,越過了一個世紀和一片大陸的時空,把我召喚到他的跟前。最後我告別了那位導遊,開門的時候一陣冷風挾著塵土吹來,而且外面強光刺目,我閉上眼睛一刻,張開雙眼時,門已關了。 文學只是文化的其中一種表現,一個作家的作品若非無窮,那麼一個民族的整體文化又是否可以無窮呢?攝影美學家黃一璜在談及中國農村文化時說:「國有興廢、人有生死,惟有民俗卻可以穿透人生和時代。」這番說話用來形容中國、埃及、印度等悠久的文明是很適合,但是在歷史中也有很多湮沒了的文化,在我眼前的例子,就是美洲土著文化,在英國人、法國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來到美洲之後,原有文化漸漸土崩瓦解,現在幾乎無人記起。 現代社會另一種追求不朽的方式是企業擴張,正如臺灣半導體巨人張忠謀說:「個人生命有限,企業生命無限。」企業生命真的是無限嗎?不久前美國西屋電子(Westinghouse Electric)這百年企業,竟然無聲無息地解體,西屋電子是在一八八六年由佐治威廷候(George Westinghouse)所創立,西屋電子用交流電打敗了發明之王愛迪生迪的直流電,執了電業的牛耳,後來西屋電子在各樣電子領域裡擴張,其地位猶如今天日本的新力和東芝。但後來西屋電子敵不過日本的電器,終於在一九七四年放棄生產家庭電器,一九九五年西屋電子開始集中力量在廣播業上,現在索性把其它電子工業的業務逐樣賣出去,百年的電子企業就此消失。至於公司破產清盤的例子,更加不勝枚舉。 說穿了,文學、文化、企業……等等,都有可能朽壞。文學家、藝評家和企業家的豪語,只能看成是鼓舞士氣的說話。以上所說可能會成為佈道會的例子,從而指出人生虛幻,永生福樂無窮。 但是,我給人的鼓勵卻是剛剛相反:正由於一切都會有毀壞的一天,所以我更加珍惜現在生命的每時每刻,更加寶貴上帝所賜的有限資源。衛德斯敏信仰告白(Westminster Shorter Catechism)的頭一句經常被人引用:「人生存的目的是要榮耀神。」可是這句的下半截卻常被忽略,全句應該是:「人生存的目的是要榮耀神,並且永遠享受他。」如果永恆是今生的延續,那麼今生亦是不朽生命之一部分,即使在朽壞之今生,亦可以享受上帝;即使我的詩歌在一百年後被完全遺忘,這並不表示現在寫作毫無意義;即使一個文化在千年之後頹然傾倒,這並不表示當下我就可以輕視上帝賦予的文化使命。 1998.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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