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常常說:歷史不會改變,但是人們對於歷史的詮釋卻會改變。我發現:有時候後人會將自己對於歷史的看法,插入前人的口中。
在李宗仁將軍夫人的傳記【苦甜】裡面,我找到一些例子,這本書曾經在全美暢銷書排行榜上得一席位,而且受【紐約時報】極力推薦。可是,我懷疑當中有些對話是否符合史實,舉例說,其中一段敘述李宗仁在一九四八年會晤美國大使,他要求美國撥出十億美元協助國民政府抵抗共產黨,不然「將來貴國一定會在遠東地區付出千百倍的代價來遏止共產勢力,不僅如此,美國子弟的鮮血恐將流遍亞洲各國,比如說韓國、中南半島等。」
李宗仁所說的兩個地區,正是後來韓戰和越戰發生的地方。我還可以接受李宗仁估計到亞洲將會動蕩,但是如此準確地預測韓戰和越戰發生,未免令人難以信服。
書中又述說李宗仁的兒子李幼鄰計劃到香港設立工廠,李宗仁的夫人苦甜兒表示贊成:「香港的工商業一旦繁榮,不就可以對中國帶來大量的外資嗎?結果還不是讓中國受益。」
以後香港的工商業真的繁榮起來,並且在大陸改革開放之後,真的為大陸引進大量外資。可是,在四十年代,香港的經濟地位可謂微不足道,苦甜兒是否真的那麼高瞻遠矚,預料到香港經濟起飛,甚至後來成為外商進入大陸的跳板呢?
美國舊電影【得加】﹙Tucker﹚中的對話,亦是值得商榷。那齣電影的內容,是關於五十年代美國企業家得加嘗試改良汽車而失敗的故事,得加設計一種引擎放在後面的汽車,目的是令到車身穩定,而且車頭有三支燈,增加路面的能見度。但是,美國三大汽車公司設法破壞他的發明,後來得加更被人告上法庭,
指控他是一名騙子。在法庭上得加不但為自己辯護,而且勸告美國人不要固步自封,否則將來美國汽車和電器市場,將會被美國從前敵人的產品充斥。
大家都知道,「美國的從前敵人」是指日本和德國。如果說得加只是空泛地預計,將來有些國家的工業會威脅美國、或者說得加預言一些歐洲強國如英法等會崛起,也許還說得過去,可是得加真的對日本和德國的經濟力量那麼先知先覺嗎? 除了以上那些例子外,我也懷疑一些久負盛名的「先知」。有一次我讀到一位經濟學者對於經濟大師凱因斯﹙John
Keyne﹚的評語,內容大概如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國家如英美等都沒有採納凱因斯的經濟政策,結果造成經濟衰退和迫使德國走上擴張主義之路,假若西方國家採用凱因斯模式,一九二九年美國華爾街大崩潰和三零年代大衰退可能不會發生。在二次世界大戰後,英美政府逐漸實行凱因斯經濟理論,西方重新繁榮起來。新古典綜合凱因斯學派(Neo-classical
synthesist of Keynesian School)甚至誇下海口:「未來是過去統計數字的投影。」(The
future is the statistical shadow of the past)意思是引據過去的統計資料,未來的趨勢已是意料中事。
我不打算在這裡討論經濟,我只是指出這種論點的邏輯問題:如果在第一次大戰後西方採用凱因斯的建議,華爾街真的不會崩潰嗎?德國不會興起納粹黨嗎?若英美在二戰之後沒有凱因斯革命,英美是否不會有今天的富庶呢?可惜,無人能夠把歷史倒流來做實驗,於是只可以把已經發生的「果」,歸到凱因斯的
「因」上。過了一段時日,說不定有人為凱因斯立傳時,會描述凱因斯預言:「假若不執行我的經濟措施,有一西方大國的股市會狂瀉,另外一個西方國家會侵略全歐洲……」
有趣的是,差不多與凱因斯同期的奧地利經濟學家海耶克(Friedrich
Hayek),卻提出與凱因斯相反的主張,例如凱因斯強調政府干預市場,海耶克則鼓吹自由放任,海耶克以商業循環(Business
cycle)來預言西方經濟的衰竭,海耶克學派認為西方經濟的問題,不是由於人們沒有理會凱因斯的警告,而是因為漠視海耶克的說話(其實凱因斯和海耶克都錯,西方經濟衰退之禍端,是人們沒有聽取余創豪的預言)。
為什麼後人會將前人塑造成「先知」呢?也許,人們心底裡不願意發生了的事情只是荒謬混沌、了無意義,所以希望一切歷史有跡可尋,如果過去曾經有
「先知」發出預言警告,那麼表示將來的悲劇還是可以避免的。這種希冀見於宗教、也見於科學,二百多年前,法國數學家拿巴斯﹙Laplace﹚說:牛頓物理學解釋了萬事萬物,基於牛頓力學,如果一個人知道宇宙中每一個粒子的位置和趨勢,那麼他就可以預測世界任何一件事情。不過,二百多年後,很多科學家已經不敢再誇口萬事可測,人類仍然在黑暗中摸索。真正的先知,也許只如鳳毛麟角。 199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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