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目四顧,都是扭曲變形的焦石,若果我不知道這是美國加州熔岩床遺址(Lava beds national monument),我必定以為自己身處噩夢之中,彷彿世界已經在核戰中毀滅。幾千年前,火山噴湧出來的岩漿覆蓋了這片大地,但昔日充滿毀滅力量的熔岩,如今只是旅遊景點。 坦白說,這些焦黑、奇形怪狀的石頭,一點也不美麗,但它們有一種攝人的魅力。從前修讀美術時,老師區分「美麗」和「崇高」(sublime)這兩個概念,「崇高」的東西令人震撼,但並不一定是賞心悅目的美麗。眼前的熔岩群就是對「崇高」活生生的註釋,雖然熔岩群已經完全冷卻、靜止,但是我仍可以想像到當日那股無堅不摧的威力。人們常以「萬馬奔騰」來形容聲勢浩大,但我相信萬馬奔騰比起岩漿洶湧流奔的情勢,只是小巫見大巫。 走了一陣之後,太太問我:「這裡所有風景都是這樣的嗎?」我正想回答「就是這樣」的時候,突然一座小山峰,直撲入我的眼簾,我指著那拔地孤峰說:「看吧!真奇怪,山頂有一座建築物,那是甚麼呢?」太太猜測:「那是博物館。」我笑說:「博物館應該設在方便遊人的地方,怎麼會在山頂?我猜那是渡假營地。」她回答:「不要爭論了!走上山頂便知曉。」 經過半小時汗流浹背的攀登之後,我們終於到達了山頂,那座建築物只如睡房般細小,我們都猜錯了,裡面既沒有展覽,也沒有渡假設施,只有簡單的檯椅、床鋪、通訊設備、和一些不知名的儀器,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公園管理員(Park ranger),打個招呼之後,我開門見山就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管理員回答:「我是守望者,這裡居高臨下,我可以監察四周圍有沒有山火。」跟著她示範怎樣操作那儀器,那是群山的模型,模型上有些測量角度的工具,她說:「當遠處出現濃烟時,我可以憑著量度角度和距離,知道那裡起火,然後通知有關當局。」 忽然,我發現一些有趣東西,所有檯椅床几的腳都用厚玻璃杯墊高,管理員望到我的視線停在玻璃杯上,她未等我發問就已經為我解開疑團:「這高點建築物,很容易被雷劈中,常識是:以塑膠墊在地板就可以和電絕緣,但是雷擊的熱力會將塑膠溶掉,玻璃杯才可以承受高熱,行雷閃電時,我會站在几上。」 我默不作聲,內心卻對她無限欽佩。表面看來,這是一份優差,一天到晚,她只是孤獨一人在這山峰上,工作性質完全不牽涉人際關係,那是多麼逍遙自在。但是,心理學家指出:孤獨對人的心理挑戰,比起複雜的人事關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面對困難、危機時,人在全無伙伴支持下孤軍作戰,作出錯誤決定、甚至輕易放棄投降的機會率,比在團隊中為高。在雷電交加之夜,並沒有男朋友對這位年輕女子擁抱慰藉,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墊了玻璃杯的几子上,在明暗交錯之際,在驚雷咆哮之時,露出如銅像般堅毅之色。 也許,在造物者眼中,世界上除了「美麗」和「崇高」之外,還有另一種美,那就是孤絕和平凡的美。跟造化之神奇相比,人只是滄海一粟;在孤峰中,這守望台遊人稀少,然而,這位不為世所知、而又看似平凡的年輕女郎,竟是大自然的守望者,她忍受著孤獨,在火神與山神經年累月的搏鬥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 200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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