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看照片,不論是自己的還是人家的照片,從中可以看出滄海變桑田,看銳氣的少年變成持重的老人,看辛酸化甜夢,又或者美境化殘夢。在自己的相冊中,多少相中人,現已天各一方,有些甚至已回歸故土!林黛玉葬花時感歎:“他年葬儂知是誰?”他朝又是誰來看我的照片?我將會留下什麼形像予人?誰能在塵封的記憶中,翻出我的名字來? 晚上我拜訪卡爾老牧師府上時,細味他一疊疊灰白和彩色的歷史。我翻到其中一張少女的相片時,不禁被其風采神韻吸引著,長長的直髮,天然去雕飾,眸子帶著沒有傲氣的笑意,雖然相片有點褪色,但那份朦朧飄渺的氣氛,那種隔世出塵的感覺,又是另一番味道。我忙問道:“她是誰?”卡爾回答:“那是我的小女兒卡路(Carol),那是她在未結婚時拍的照片。” 翻過幾頁後,我看見同一少女,已經變成風華絕代的女人,臉上雖稍具脂粉,卻不減原來清秀的靈氣,她戴著一頂后冠,相片旁有一段剪報,說卡路是田納西州小姐。接下去的幾頁,是卡路在不同的選美會獲獎的照片或剪報。 跟著是卡路的結婚照,她的丈夫貌不出眾,但有一臉大鬍子,看似紮實和經得起風霜。這時卡爾對我說:“這人後來拋棄了我的女兒,另外取了第二個女人。” 我正感到奇怪時,卡爾翻開了另一頁照片,那些照片全是一個婦人坐在輪椅上,那婦人頭向上仰、體態痴肥和目無神采。卡爾說:“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卡路受了傷,她在醫院留醫了一年,頭六個月陷入昏迷狀態,半年後她醒過來,卻不能活動和說話,她丈夫便跟她離婚。” 我發怔了一會,連安慰的說話也忘記說。我心想:為什麼這樣傷痛的往事,他還要把照片留下來呢?我的爸爸曾經患上癌症,我的母親也曾下半身失去活動能力,但是我們沒有一張那時期的相片。 過了一會,我問:“現在她好嗎?”話剛出口,我卻感到自己不應該這樣問,本來我的手已經半揭起相簿剛剛看過的一頁,但我卻停了下來,突然之間,我有一種奇怪的念頭,我只想放下相簿、就此告別,我不想知道相集的後面還有什麼…… 卡爾開口打斷我的思潮:“她現在很好,她快要回家了。”我不明白他所說的“好”是什麼意思,但是我不敢再多問。我仍然有離開的想法,而且有點後悔沒有在相簿的前面停下來。記得在少年時候看過關於“太平天國”的電影和“水滸傳”的電視片集,在“太平天國”的電影中,結局是太平天國獲得勝利,電影沒有交代後來湘淮二軍掃蕩太平軍、太平天國眾王內鬨和最後敗亡的歷史;“水滸傳”片集是結束在梁山好漢誅殺奸臣,但是以後梁山泊投誠朝廷、張順陣亡、武松斷臂、智深坐化等悲慘的事件都略過不提。人生如果好像電影和電視就好了!我可以選擇在美好的一刻停留下來。 突然有人推門而入,來者是一位中年婦人,她枴著腿緩緩而行,但卻精神奕奕,她向我走近,以清晰的口齒說:“我是卡路,你一定是我父親提及的中國小子。”我們用力地握著手,對視而笑,眼前一張笑臉,仿佛掛了一頂光華燦爛的后冠,她的確是冠軍!她的確是勝利者! (原載於“澳門日報” 1989.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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