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被人
遺忘的張純如

余創豪

幾天前,以《被遺忘的大屠殺:一九三七年南京浩劫》一書而馳名的美籍華裔女作家張純如,以手槍自殺身亡,令自己的人生篇章結束於感嘆號和問號下,而不是圓滿的句號。

據報道,張純如生前患有嚴重抑鬱症,久治而不癒。洛杉磯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實維護會會長臧大成與張純如是好朋友,臧大成說:雖然張純如的死因還有待進一步調查,但張純如的確因著面臨巨大壓力而經常感到憂鬱,這種壓力有兩個來源,其一是南京大屠殺的史料十分血腥殘酷,張純如每天要處理這些嘔心的資料,這可能會影響她的心理健康。事實上,張純如曾經在書中提及,自己觀看那些受難者的圖片時,感到頭暈目眩。其二是《被遺忘的大屠殺》引來不少批評,張純如經常要為自己的書解釋和辯護,因而面對不少心理壓力。雖然南京大屠殺是鐵証如山的史實,而且張純如寫作此書的動機是出於人道精神,但是嚴厲批評張純如的學者,仍大不乏人,畢業於阿歷桑那州立大學的日本學專家奇里(Timothy Kelly)就是一個例子。

奇里指出:張純如的書錯漏百出,只能算是一個初稿,而不是一本嚴謹的學術著作。例如張純如在書中說一八五三年美國海軍中校培里(Commander Perry)到達日本首都江戶,但事實上培里是海軍準將(Commodore),而不是中校;還有,培里並沒有涉足江戶,他是在江戶外面與日本官員會面。此外,張純如說二次大戰後日本人容許戰犯成為首相,奇里說雖然張純如沒有指名道姓,但是那「戰犯首相」應該是岸信介,岸信介在二戰之後曾經被盟軍拘捕,但隨後獲得釋放,並沒有定罪為戰犯,故此張純如的指控並不正確。不過,奇里舉出的史實錯誤,都與「南京大屠殺」本身沒有直接關係。培里是準將而不是中校,岸信介是嫌犯而不是戰犯,都並不能推翻「南京大屠殺」。

奇里還有許多批評,但我認為那些都是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例如在書中有些日本人的姓氏和名字倒轉過來,有些地方則用詞不當、英文文法不通。張純如說一位中國婦女被日本兵強姦之後,私處被高爾夫球棒貫穿,張純如稱高爾夫球棒為 Golf stick,但奇里指出:正確的英文寫法是 Golf club

張純如提及編輯十分鼓勵自己撰寫這部書,她意會到「這本書具有歷史重要性」(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this book),奇里認為真正具有重要性的是「南京大屠殺」,說自己的著作具有「歷史重要性」,是沒有意思和自吹自擂,正確的寫法應該是「這本書的題目具有歷史重要性」。

張純如說日本軍隊以「來沙爾消毒藥水」(Lysol)為南京的西方人消毒,奇里認為張純如沒有可能知道日軍用「來沙爾」這牌子的消毒劑,所以應該寫 disinfectant。筆者認為這是十分無聊的批評,美國人通常稱「影印」為「施樂」(Xerox),即使你是用錦囊(Canon)去影印;美國人亦以 IBM-PC泛指所有採用英代爾晶片的個人電腦,即使你的電腦是 Dell或者是 HPLysol無非是消毒藥水的統稱。

奇里對張純如最嚴重的指控,是她「無恥地抄襲」,他指出在張純如書中,有些地圖和文字是出自史學家保加文里(David Bergamini)的《日本帝國陰謀》(Japan's Imperial Conspiracy),可是她沒有註明資料出處。張純如已不再人世,到底她是存心剽竊,還是無心遺漏,現在是死無對証,但筆者相信後者之可能性比較大。歷史敘述並不是理論創作,作者根本無需隱藏資料出處來自高身價,《被遺忘的大屠殺》有四百八十五個註釋,多幾個個釋又何妨呢?很難想像張純如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要故意在註釋中不提保加文里。

在某些地方,筆者認為奇里指控剽竊是有欠公允,張純如寫道:日本軍隊發現侵略中國並不是如想像中容易,蔣介石委員長將精銳部隊調至上海,中日軍隊之比數為十比一,因此,日軍在上海戰場遇到頑強抵抗。奇里說保加文里這些資料出自保加文里。其實,蔣中正決心要在上海阻擋日軍,以粉碎「日本三月必亡中國論」,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獨家資料,中國史學家郭廷以、司馬長風都曾經在其著作中提及同樣事情,難道郭廷以、司馬長風都算剽竊保加文里嗎?

但話又說回來,並非所有奇里的評論都是無的放矢,奇里批評傳播媒介「狂熱」地抬舉這本書的重要性,但張純如的書並不是這個題目的最佳著作。平心而論,在《被遺忘的大屠殺》出版之前一年(一九九七),另一部也是揭露南京大屠殺的書籍已經面世,這本中英對照的書,名為《南京大屠殺:歷史照片中的見証》(The Rape of NankingAn Undeniable History of Photographs),作者是史詠和尹集鈞。筆者認為,論史料之翔實、對讀者的震撼力,後者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普林斯頓大學史學教授余英時為此書作序,他稱讚作者盡量取材於第一手歷史原料,其中包括美國、德國、日本的檔案、日本軍人日記、東京法庭審判記錄、生還者見証……。更加重要的是,全書刊登了四百多幀南京大屠殺時的照片,讀者觀看圖片時所受之震撼,會遠遠超過閱讀文字描述。

那麼,為什麼前者比後者有更高知名度呢?我猜想這是與張純如的強烈使命感有關,這使命就是探索人性為何如此醜惡、怎樣才可以避免歷史重複自己。除了鋪陳史實之外,張純如更進一步分析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教訓,她說:「本書一開始企圖要拯救受難者,以免他們再度受日本修正主義者污蔑,並且要把我的祭文,獻給南京數十萬湮沒於世的墳墓。最終,本書卻成為我個人對人類本質陰暗面的探索。我們可以從南京大屠殺學到許多教訓,其中之一就是文明本身脆薄如紙,有人相信日本人是罕見的、永遠不會改變的危險民族,但在讀過一些日本戰爭罪行的檔案文件,並且對照世界歷史中的古老暴行記錄後,我的結論是:日本人在二次世界大戰的行為,並不是危險民族的產物,而是一個危險政府的產物。」此外,張純如還分析了其它歷史教訓,我還是讓讀者自己親自品嘗原著。

煽情地敘述民族浩劫,可能會造成以暴易暴的循環悲劇,例如塞爾維亞的國民教育、傳播媒介,不斷地強調從前科索沃穆斯林怎樣屠殺塞爾維亞人,結果一有機會,塞爾維亞對科索沃穆斯林就以牙還牙。但是,在悲痛之際,張純如仍然能夠作出冷靜分析,令我欽佩不已。

因著張純如崇高的理想,我為她喝采,張純如希望南京死難者不要受到日本的污蔑,我也希望她亦不要受人污蔑。

2004.11.14


Navigation

Essay Menu

Poem Menu

Short Story Menu

On Cultures and Nations

On Study and Education

On Relationship and Psy

On Writing

On Art

Other Essays

Special Topics

Main menu

Other Authors

Simplified Navigation

Table of Contents

Search Engine

Credit/Copyright ©

Contact Dr. 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