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美術史教授哥樂克博士(Dr.
K. Crocker)僱用我去為他堆柴。你感到奇怪嗎?為什麼在美國這樣發達的國家,仍然會有人燒柴?其實這毫不奇怪,在美國北部冬天,氣溫會降至零下四十度,而取暖的辦法有四種:消電、燒油、燒氣或燒柴,當然,最便宜的是燒柴。 記得我以前跟幾個美國青年同住時,他們在春天燒去了一百五十美元的油,注意,那是春天,不是冬天。我曾提議過燒柴,但他們都拒絕了,他們並不是有錢人,相反,不少收入不錯的教授卻燒木取暖。當我為哥樂克教授工作時,我才明白那幾個青年人為什麼不肯燒柴,因為破木、堆木、搬木都異常辛苦,那些新一代的少爺又哪肯受苦? 哥樂克教授每年都是自己趕在秋天前把木柴破好、堆好,今年才僱用我幫手。別看他已四十多歲,拿起斧頭破木時多是一擊即斷。由他我想起了「斬柴佬」查理士布朗臣(Charles
Bronson)
,但哥樂克在我心中的形像,還要比查理士布朗臣高大,哥樂克是一介書生,但身手竟是那麼矯健!誠如希臘人所說:「健全的靈魂,寓於健全的身體。」 哥樂克驕傲地對我說:「在一九四零年時,我父母來到這裡,那時這只是一塊荒地,我父母靠一雙手、一把斧頭,把這裡開墾成一個美好的家園。」我不禁為之動容,在我的人生歷程中,雖然有不少奮鬥,但絕少是從零開始的拓荒。我又想:手持寶劍、血濺五步、快意恩仇者,還不算是真正的英雄,他所需的只是一時之勇,所鬥者只是與他一樣的血肉之軀,但手握斧頭去長年累月地跟比自己偉大千萬倍的大自然抗爭,便好像是「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意思是小鳥想銜著樹枝去填平大海,那是無可估量的勇氣! 我對美國精神沒有過譽,美洲從前有太多荒地,上一個世紀墨西哥政府轉移了很多荒地給美國,但美國人卻「精衛填海」,繁榮的城市,一一由原本不毛之地冒起。 當哥樂克與我工作時,他的母親對我說:「每一次別搬太多柴,小心弄壞了身體。」我說:「不要緊,我年青力壯!」她說:「五十年前,我幹得比你還賣力哩!」說罷她拿出一個紙袋來,把地上的木碎、樹皮拾起放入袋中,留待燒來取暖。教授對我笑說:「我記得你曾寫文章批評美國人浪費,我母親是例外吧?」看他母親如插秧般不停地彎身而不露疲態,和拾木如拾金的態度,我確信她五十年前一定比我現在更勤儉,向來以「勤工儉學」自居的我,不禁有點汗顏。
工作完畢,哥樂克帶我參觀他的居住環境,他有一間大屋、兩間小屋,但到處都是書。他說:「我自小便愛做研究,但讀了冷門的美術史,獲得博士學位後,卻一直找不到工作,展覽館的職位有限,一早已經填滿了,我那時常嗟怨自己是個不幸的人,但意想不到後來得了現在的教職。」 我舒了一口氣,徐徐地游目四周,說:「不幸可以轉有幸,荒地可以變良園。」
(原載於澳門日報1988.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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