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幾年,薩達姆殺害一百五十萬伊拉克人、十八萬庫爾德人,還有無數什葉派信徒,但國際組織、公眾輿論對此卻反應冷淡,當然更沒有國際「人盾」為庫爾德人擋毒氣炸彈。借古可鑑今,曾幾何時,國際社會亦任由波爾布特胡作非為。 去年到柬埔寨旅行,對一九七五年至七九年波爾布特大屠殺印象深刻,最近要預備一個關於波爾布特大屠殺的演講,所以參考了不少史料。我感到驚訝,政治意識形態可以嚴重地影響人對資料的詮釋。 國際特赦組織一直以來為爭取人權而奔走,可是,由一九七五年至七九年,國際特赦組織對柬埔寨大屠殺卻保持緘默,一九八七年國際特赦組織在巴黎會議上,解釋他們為什麼當時沒有仗義執言。組織發言人指出:第一,一九七零年代,該組織的研究部門還處於草創階段,全亞洲只有三個研究員,第二,研究員沒有到過柬埔寨,只能依賴二手資料。他又說:「我想,必須要考慮第三個層面,我們可以稱這層面為意識形態,在寮國、柬埔寨、越南革命之後,國際公眾言論有非常非常親善的偏見,傾向於柬埔寨革命、或者越南革命,於是乎,有利的考量(benefit of the doubt)就要給予年青的中南半島革命。」 的確,這是當時的國際政治氣候,赤柬部隊佔領金邊市、推翻了親美的龍諾政權之後,西哈努親王發表宣言:「這是打擊帝國主義一次重大的勝利。」在一九八零年代初,香港中文大學哲學講師黃展驥對我說:「自由主義日薄西山,社會主義在各地興起。」面對這種形勢,難怪國際特赦組織給予赤柬「有利的考量」。 法國學者瑪莉爾亞馬田(Marie Martin)不滿意國際特赦組織的解釋,她指出:當時已有二手資料顯示柬埔寨的確發生了大屠殺,但國際特赦組織在意識型態和二手資料之間,卻選擇了前者。 在巴黎會議中,有人質問為什麼國際特赦組織對柬埔寨政府強迫人民勞動不聞不問,他說:「對第一次大屠殺不置一詞,就算了!……犯了這個錯誤已經很嚴重,但是犯兩次錯誤是超乎我理解以外。」組織發言人辯護:「(強迫勞動)就好像徵兵,你應該知道國際特赦組織無權干涉。」馬田怒吼:「換句話說,如果柬埔寨人民在政府法律架構下被殺,國際特赦組織不會關注,在這情況下此問題就浮現出來:這個組織還有沒有用?」並非只有國際特赦組織抱著不干涉內政這立場,前聯合國祕書長 Boutros-Ghali 亦認為柬埔寨事件是屬於內政問題,不適宜交予國際仲裁。 我感到茫然,原則上,國際特赦組織、聯合國祕書長是國際的良心,但是,歷史告訴我:他們並不可靠!柬埔寨大屠殺、盧旺達大屠殺、波斯尼亞、科索沃民族大清洗……,一次又一次,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只是含冤枉死。這問題並沒有簡單的答案,美國在波斯尼亞、科索沃事件中撇開聯合國,但總算還有北約支持,可是,在伊拉克問題上,一些北約盟國揮袖而去。而且,美國形像江河日下,即使以後在其他國際危機中真的出師有名,例如假設北韓攻擊南韓、日本,但美國可能仍難獲人心。 還有,原則上,國際特赦組織應該是超越政治意識形態,但到頭來仍是隨從政治大氣候去解釋資料。可悲者,在柬埔寨大屠殺二十年之後,仍然有人削足就履地解釋這段歷史。英國學者約翰菲加(John Pilger)認為波爾布特是「西方國家製造出來的怪物」,他指出:越南入侵柬埔寨之後,美國和英國支持波爾布特對抗越南,例如英國政府在聯合國中投贊成票支持赤柬政府在聯合國中擁有合法席位;一九八零年,美國要求世界糧食組織給予赤柬政府價值一千二百萬美元的食物,沒有這些援助,赤柬政府就無法生存。 我相信,假若美國禁止世界糧食組織向赤柬政府提供援助,有人會說:每年有幾十萬柬埔寨人餓死,這是美國政府的錯!但重點是:英美是否需要對赤柬暴政負責呢?波爾布特是不是西方製造出來的怪物呢?其實,在國際角力中,與自己不喜歡者結盟去對抗共同敵人,在古今中外屢見不鮮。中國在宋朝時聯金滅遼,後來聯蒙古滅金,最後蒙古人吞金滅宋,並且對中亞和歐洲發動三次西征,史稱「黃禍」,那麼,漢人是否要對黃禍負責呢?成吉思汗是否漢人製造出來的怪物呢?在二次大戰時,英美與蘇聯結盟,共同對付納粹德國,那麼,英美是否需要對史大林的恐怖統治負責呢?史大林是不是西方國家製造出來的怪物呢? 在哲學上,這些都是站不住腳的因果推論,但是,這種因果論在今天大行其道,例如不少人說:蘇聯入侵阿富汗時,美國中央情報局支持拉丹抗俄,九一一事件是美國人咎由自取;在兩伊戰爭期間,美國對伊拉克提供援助對付伊朗,薩達姆是美國製造出來的怪物……。 回頭說柬埔寨,波爾布特的統治手段,是徹頭徹尾史太林式的暴政,赤柬的公社、思想教育、勞動改造、殺害知識份子,有那一樣是取經自西方呢?對柬埔寨大屠殺研究頗深的大衛陳德勒(David Chandler)指出:在柬埔寨革命之前,沒有文件顯示柬埔寨有酷刑。法國在一八六三年正式將中南半島納為殖民地,雖然法國軍警有壓迫柬埔寨人,但在十九世紀末期之前,軍警已不對人施加酷刑,並且建立起西方司法制度。赤柬革命之後,西方司法制度被全盤廢棄,眾所周知,人民慘受各種拔指甲、割乳頭、水淹等酷刑。柬埔寨暴政是反西方的結果,為什麼菲加卻認為這是西方製造的怪物呢?說穿了,菲加要証明其政治理念。 自問自己只是凡夫俗子,我不敢說自己毫無偏差,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夠盡量保持獨立思考,而不是輕率地隨從國際政治大氣候、公眾言論;我也希望自己能夠關心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以人民的災難,來作為政治思想的註腳。
Naviga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