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美國的亞歷桑那州
(Arizona),總讓人聯想起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大峽谷 (Grand
Canyon)。其實,在亞歷桑那州還有不少名山大川,例如位於東北部的飛峽谷
(Canyon de Chelly)。如果說大峽谷給我的震撼,是大自然那種滄海變桑田的鬼斧神工,那麼飛峽谷於我的感動,無寧是歷史時空的變幻交替。
四月初,我和朋友一起旅遊美國西南各州,飛峽谷便是其中的一站。飛峽谷屬於拿娃豪
(Navajo)
印弟安人的保留區(「拿娃豪」的意思,是「地上的人」),在進入飛峽谷之前的旅遊中心,工作人員一再強調:遊客參觀的飛峽谷地區,等於是拿娃豪的後園,拿娃豪人有權不受干擾,所以不要隨便拍照,要儘量尊重主人。
「飛峽谷」只是音譯,原文「Tsegi」是拿娃豪語,意思是石頭,但其音譯比意譯更符合我對這地方的印象。飛峽谷有南北兩個入口,我們先進入南峽谷。所謂峽谷,是被群山包圍著的長形地塹。我們的車子在山頂駛過,古人常用「走馬看花」來形容快速瀏覽的遺憾,其實,用汽車來飛渡群山,也別有一番滋味。眼前的景象快速變幻,我彷彿是縱橫宇宙的仙人,飄過歷史的千年古道,見證群山的升沉與河流的溢涸。由車裡往下望,峽谷中的群山,若隱若現,有時,在陰影下,好似溫柔嬌媚的少女,有時,在烈日中,卻像珠光寶氣的貴婦;峽谷中的河流,時大時小,時而壯闊如同交響樂中千絲萬弦共奏的高潮,時而舒除近似樂譜上的休止符。
我們把車子停在步道的入口,飛峽谷的山並不高,由我們所在的山頂,可以清楚地見到峽谷下面的田園,在那裡有原始古樸的木屋,有生長著不知名農作物的田地,還有悠閒的馬匹在享受著青草。美國人常用「超越時間」(timeless)
來形容此情此景,但是除了「超越時間」之外,這時的我還有一種「超越空間」的感覺,此刻,雖然我在拿娃豪人的地方,但是卻想起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歸園田居】,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般,對中國鄉土產生一份濃厚的情感,眼前的景象不正是五柳先生的世外桃源嗎?然而,這種情愫只是稍縱即逝,隨後我又意識到,這是拿娃豪人的家園。
我和朋友沿著步道走下谷底,先前居高臨下看見的田園,這時近在眼前,但是田園的四週都豎著木柵,並且立著牌子聲明:未經居民同意,不可進入並不得拍照。由於在旅遊中心已經知道這些限制,所以並沒有感到失望。突然想起一個希臘神話:在某仙境有一個閘口,閘口擋住了時間之流,因此住在裡面的仙人可以長生不老。而現在眼前的木柵,卻擋住了文明之流,裡面的拿娃豪人因而心靈純樸。木柵的後面,對我有一種神祕的魅力,不自覺地我的腦中飄蕩著種種奇特的想像。
走遠一點之後,我們看見一個穿著拿娃豪傳統服裝的少女,她手拿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跟我合照,只需十元。」忽然間,我對拿娃豪人的浪漫想像大打折扣,畢竟,把握賺錢機會是普遍的人性。我很想為那位拿娃豪少女拍攝一張照片,但心想十美元實在太昂貴了,於是我把眼睛變成攝影機,把腦細胞化為底片。再仔細觀察了少女的服裝,發現那並不是正宗的傳統服飾。因為亞歷桑那州是一個極為炎熱的地方,從前拿娃豪人的衣服都是短小輕薄,而不是這種深色的長裙,也許這種打扮是為了迎合遊客的口味。我們參觀飛峽谷是在四月,但是氣溫也有攝氏30度,豔陽灸得少女每隔一小段時間便躲在樹蔭下竭息,休息過後再走出來等生意。
忽然,我想起當天並不是週末,少女看來只有十三、四歲,不是應該上學嗎?我對朋友說出了心裡的疑問,朋友說:「美國的義務教育和限制童工法例,並不適用於印弟安人身上,他們有權不讓子女受教育。」我望著那汗流滿面的女孩,有一種悵然的感覺。拿娃豪的保留區,到底是保障了她的自由、還是剝奪了她的自由呢?我再望木柵時,浪漫的想像已全被拋到九霄雲外。
除了少女之外,還有不少拿娃豪人擺開不同的攤子,有些賣拿娃豪的首飾,有些賣木化石 (petrified wood)。我和朋友不約而同地飛奔到賣木化石的攤子。木化石,顧名思義,是木頭變成奇瑰斑斕的石頭,在幾億萬年前,那些木頭被泥沙或者火山灰深深地埋藏著,因為與氧氣隔絕,所以沒有腐爛,再加上被泥沙中的矽 (Silica) 催化,於是變成了石頭,它們不但保留了樹木的紋路,而且有水晶般光滑的質地,還有片紅片黃片白的美艷顏色。在來到飛峽谷之前,我和朋友曾經在飛峽谷以南百里外的木化石公園遊覽,由於木化石屬於稀有石頭,所以受到國家保護,在木化石公園撿石是犯法的,遊客只可以在公園的展覽館購買這種紀念品。因為行程緊密,我們都失去了買木化石的機會,現在良機當前,豈可再失?
在展覽館開價十多美元甚至幾十美元一塊的木化石,拿娃豪人只是賣兩元至五元一塊。我的朋友對一位拿娃豪人說:「想不到在這裡也有木化石,它們是從那裡來的?為什麼在飛峽谷我一直看不見有這種石頭?」那位拿娃豪人回答:
「這些都是從私人的地方鑿出來的。」其實,飛峽谷是美國白人最早在亞歷桑拿州發現木化石的地方,我相信其藏量一定不少,然而現在它們都位於拿娃豪人的保留區裡面,望著那些欄柵,我的思緒不禁再度奔馳。
我和朋友購買了共十多塊木化石,也許我不應該為了木化石在保留地裡而可惜,如果由美國白人來經銷這些木化石,他們又怎會以兩元至五元的價錢出售?朋友說:「我很高興能夠由拿娃豪人身上、而不是由白人手上買這些石頭,這一切本來就是屬於拿娃豪人的。」望著這幾個拿娃豪小販收錢時甜蜜的笑容,我也感到快樂。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私自撿拾木化石是犯法的,如果我在路上不幸因為超速或者其它原因被警車截停,那豈不是百口莫辯?於是我對拿娃豪小販說:「你能否開一張收據給我,證明我向你買下這些石頭。」他卻說:「我沒有收據可以發給你,如果警察為難你,就對他們說這些石頭是向我買的。」
我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為什麼這些人連基本的生意和法律常識也沒有?但是,我馬上改變了想法,他們真是純樸得可愛!幾百年來,他們就是憑著承諾和信任來維繫自己的社會,他們本來就沒有收據、條約和證明文件這些東西,也許,這些法律「保護」給他們的印象太負面了!這裡曾經是墨西哥人統治的地方,在一八四六年美國人驅逐了墨西哥人,跟著與拿娃豪人立下和平共存、互相尊重的條約,但是在一八六三年美國人卻食言攻擊拿娃豪人,拿娃豪族被迫由飛峽谷遠遷三百哩,在四年之後才容許重回飛峽谷。即使是由政府信誓旦旦而簽定的條約,也可以變成一張廢紙,那麼一張收據又算什麼?我笑著對那位拿娃豪小販說:「好,我就對人說是向你買的。」
離開了南峽谷之後,我們繼續去北峽谷,在北峽谷有一些古蹟,那是一些在峭壁建造的古屋,其中一些凹陷的峭壁,成了天然的「屋頂」,於是古人便順勢在那裡建屋聚居,考古學家說那是在拿娃豪人之前的民族興建的。在那些地方居住,無論是爬上山頂、或是進入谷底,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考古學家相信這種建築是基於戰略上的考慮,這樣敵人便不容易入侵,其後一些拿娃豪人也住進了這些峭壁建築。但是,峭壁建築隨著時代的轉變、武器的進步而失去作用,甚至成為自己的墳墓!
隨後,我們到了在北峽谷的一個大屠殺紀念地,當年西班牙人曾經在這裡向在峭壁上的拿娃豪人開火,峭壁上全無遮蔽、亦無退路,只有眼巴巴地被屠殺。拿娃豪人住進飛峽谷,原意是利用飛峽谷的天然屏障來保護自己,誰想到結果竟然是自掘墳墓?生命,就是那麼殘酷和諷刺。此刻,風聲在山壁上迴盪,彷彿是幾百年前的幽靈在泣訴,浮雲閉日,好像天也要掩面。
突然間,我由拿娃豪人悲慘的遭遇,聯想起中國人的歷史,中國的萬里長城,不是跟峭壁建築一樣,因時移勢易而失去禦敵的效用嗎?兩者是否敘述了不同時空的相同命運?一個民族,豈可不與時推進?
拿娃豪人的木柵,擋住了美國的文明之流,但是拿娃豪人仍然不得不越過木柵,來向遊客兜售拍照的機會、首飾和木化石。中國自晚清面對西方的衝擊後,為自己築起了種種有形無形的欄柵,然而,中國人要走出來認識世界的決心,可以擋很住嗎?
拿娃豪人的保留地,對自己的文化起了存亡續絕的作用,但拿娃豪的少女,真的甘心情願讓花樣年華在烈日下消溶嗎?還是希望在學校裡接受知識之光的照耀?在中國內地的木柵後面,中國青少年又怎樣運用青春歲月呢?他們有選擇的權利嗎?
雖然眼前的一切是靜止,但是我的思緒卻再度奔馳,我又變成了縱橫宇宙的仙人,越過了歷史的千年古道、萬載長河……
原載於「澳門寫作學刊」第十五至十六期199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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