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豪

「今次回香港,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見一見我的爸爸。」太太在飛機上再三重覆。

在汽車上,我們大家都沒有說話,我閉著眼睛,沉默與幽暗,為我帶來無窮想像,在沒有聲音與形象的世界中,彷彿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一切都在當下止息。在混沌的那時,我感官唯一能夠接收的,是太太握著我手而傳來的溫暖,也許,只有愛是永不止息。

車子停下後,太太微笑著說:「爸爸一定很高興見到你,他就在三樓。」上到三樓時,太太停在一張中年人的相片前,她嘆一口氣,說:「爸爸的骨灰已經在這裡六年了。現在,他終於可以見到你。」我仔細地看一看岳丈的容貌,他有著一般中年人的風霜,但又帶著幾分威嚴。我握著太太的手,對相片說:「岳丈大人,你好,以後我們每次回香港,一定會來拜訪你。你不用擔心,乖女已經結了婚,可惜晚了一點,你來不及……」說到這裡,太太突然淚如泉湧,她低下頭,以哭聲代替千言萬語。

太太一邊拭淚,一邊為父親的靈位擺設鮮花和打掃,她給我另一束鮮花,說:「你分一些給爸爸的鄰居吧!」在分發花朵時,我偶爾看見一些年輕人和兒童的照片,太太嘆息:「不管你是什麼人,到頭來只是剩下一堆灰燼。」其實,我們離開這墳地後,心裡頭又會剩下什麼呢?也許是點點哀愁,但就像靈位前的點點黃花,很快便會消逝,跟著我們將會重新投入忙碌的生活中,湮沒於滔滔俗世、滾滾紅塵。

當我們步離墳場時,太太的情緒已經平息,她說:「小時候,爸爸帶我們幾兄妹去掃墓,當時我覺得十分好玩,好像去旅行野餐一樣,拜祭之後,都是我們吃祭品。現在,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沒有回應,只是心想:「童真是那麼可愛,對生生死死沒有畏懼、沒有悲痛。」

我游目四顧,突然看見遠處有點點閃光,我指著閃光問太太:「那是什麼?」太太回答:「那些是附近人家門窗掛著的八卦、三叉、大鍋,他們不喜歡這裡的陰氣,所以用那些東西將陰氣反射過來。」我嘆了一口氣,為什麼那些人對墳場那麼害怕呢?

在美國,很多墳場都很接近民居,可是,我從未看見有人用十字架、聖像來「辟邪」。相反,墳場甚至是人們旅遊的去處,因為很多美國墳場實在優美。在加州洛杉磯有一個名為「森林草原」﹙Forest lawn﹚的墳場,一位住在洛杉磯的朋友,常帶領由外州到訪的親友到那裡參觀,他自己也很喜歡到「森林草原」散步沉思,他說墳場裡面栩栩如生的耶穌像,為他帶來心理上的安慰。

又如我和太太在夏威夷度蜜月時,旅行團的行程之一,是參觀著名的濱寶﹙bunchbowl﹚公園,起初我們以為濱寶是一個普通的花園,旅遊車抵達目的地時,才知道那是一個墳場,可惜旅遊車只是匆匆轉了一圈。

當我在奧拉克荷馬州居住時,自己常常獨個兒騎自行車到郊外,我很喜歡去一個美軍墳場,在那片青草地上,排列著一望無際的十字架,像是延伸到天邊、到地極、到海角、甚至到達永恆。劃一整齊的白色十字架,卻附著千變萬化的形狀與顏色,有些十字架前插著美國旗,有些插著鮮花,好似一首壯麗的交響樂。

也許,逝者希望遺給生者的,不是離別的悲痛、不是對陰邪的恐懼,而是一片可以安然躺臥的青草美地、一片花香瀰漫的萬紫千紅、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仙樂、一道伸向永恆的擎天彩虹……

20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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