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名國際的和平主義者杜柯(Jack Duvall)最近來到鳳凰城演講,杜柯與亞加民(Peter Ackerman)合著的【更強大的力量:一個世紀之非暴力衝突】(A force more powerful: A century of nonviolent conflict),是鼓吹非暴力革命的經典之作。我十分敬佩杜柯,第一,他並不是天真、空想的和平主義者,反之,他有整套方案去實踐和平革命,第二,他的言論並非一面倒,他不是要求單方面不以暴易暴,例如他指責以色列,同時也批評巴解領袖阿拉法。

杜柯舉出不少歷史上的例子,說明非暴力改變政權是可行的,最近的例子是南斯拉夫前總統米洛舍維奇倒台,他認為一九九九年北約轟炸塞爾維亞,只令南斯拉夫人民更加團結去對抗北約,更加鞏固了米洛舍維奇的權力,但於二零零零年南斯拉夫人民振臂一呼,在未開過一槍一砲之下驅逐了米洛舍維奇。就在米洛舍維奇否定了總統大選的結果之後,全國人民湧向首都示威,米洛舍維奇下令軍警沿途攔截,但人民如潮水湧來時,軍警只站在一旁,任由示威者推開路障。

不過,我對杜柯的歷史詮釋有所保留,北約的轟炸真的只有反效果嗎?米洛舍維奇以高壓手段統治南斯拉夫十多年,為什麼人民在十多年來都沒有站起來跟他抗衡呢?為什麼他們會在北約轟炸之後才搞和平革命呢?難道北約的軍事壓力沒有削弱米洛舍維奇的鐵腕統治嗎?

在美伊戰爭之前,杜柯極力反對布殊政府出兵,他到世界各地奔走,嘗試游說伊拉克流亡者的領袖,採用和平革命,而不要促請布殊政府軍事介入,但伊拉克異見分子卻反應冷淡,有人說:「若美軍可以迅速推翻薩達姆,為什麼要我們犧牲?為什麼要我們通過漫長鬥爭?」另外有人說:「薩達姆不是米洛舍維奇,他是史太林,人民上街示威,只會血流成河。」杜柯說:「假若有五萬人上街示威呢?」伊拉克異見者回答:「那傷亡將會更重大。」「五十萬呢?」「那麼軍隊可能不敢開槍。」「五百萬呢?」「那就是薩達姆的末日了。」杜柯指出:由此看來,非暴力革命並不是「質」問題,而是「量」的問題,和平示威的本質並非軟弱無用,關鍵是運用什麼戰略,去達到壓倒性、決定性的人數。杜柯進而指出:採用伊拉克人民力量推翻薩達姆,伊拉克就屬於伊拉克人民,外來美軍介入,伊拉克則受制於外國人。

在戰爭結束之後,伊拉克游擊戰仍持續不斷,除了庫爾德族人歡迎美國之外,伊拉克遜尼派、什葉派都極端仇美,縱使伊拉克不會變成越南,也可能變成北愛爾蘭,由此觀之,杜柯的戰前分析也不無道理。但話又說回來,即使伊拉克人自己推翻薩達姆,我估計情況仍未必更好,一九七九年伊朗人民沒有經過內戰就驅逐了獨裁者巴列維,但隨之而來的高美尼什葉派神權政府,比起巴列維更暴虐千倍。大約三分之二伊拉克人口是什葉派信徒,當他們當家做主時,誰敢保証不會產生高美尼式的神權政府呢?

杜柯的主張主要是針對國內問題,但在國際衝突上,到底非暴力戰略會否湊效呢?有人說:「歷史教訓我們,以暴易暴只會帶來更多暴力,從來不會徹底解決問題。」另外有人說:「歷史証明,軍事力量制止了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往往人們爭論以上兩個命題誰是誰非時,都沒有分清楚那是「應然」(what ought to be)、還是「實然」(what is)的命題。若是「應然」,第一個命題好像是對的,誰人不希冀和平相處、以愛寬容的理想大同社會呢?的確,人類紛爭永遠不能通過武力而平息;若是「實然」,第二個命題又似符合史實。籠統地說,前者是道德命題,後者是戰略命題。

席勒(Thomas Schelling)是著名博奕理論(Game theory)專家,博奕理論又名遊戲理論,但這與任天堂、X BoxSony PlayStation無關,遊戲理論是研究在談判、競爭之下人的互動。席勒撰寫了很多遊戲理論的經典鉅著,其中一本是【武裝與影響】(Arms and influence),他指出:歷史顯示武力恐嚇在國際抗衡中是有力的籌碼,「暴力的外交」(diplomacy of violence)雖然醜陋,但這是有效的外交。不過,席勒筆鋒一轉,說那些歷史例子只用來說明,而不是証據(illustration, not evidence),他甚至坦白說:他提出例子,但並不表示他認同某些做法(mention does not mean approval)。換言之,席勒區分開「應然」和「實然」。

衡量「不應以暴易暴」和「武力有效」這些命題,還有一個難處,就是雙方都沒有一個共同的衡量尺度,到底某某歷史事件有什麼結果,才算是符合前者呢?什麼結果才算是符合後者呢?【武裝與影響】成書於一九六零年代,其主旨是針對美蘇冷戰,三十年後蘇聯不戰而解體,鼓吹非暴力演變者認為席勒的遊戲理論是錯誤的;但同一結果,卻可以支持「暴力的外交」,尚武者說:沒有幾千枚核子彈對準蘇聯,沒有美國在全球駐軍,大有可能蘇聯已統治全世界,更遑論在圍堵之下自己崩潰。

朝鮮半島危機亦是爭論的熱點,一九八三年北韓間諜在南韓官員訪問仰光時,以恐怖手段炸死了十多名南韓官員;一九八七年北韓間諜又在一架由中東飛回南韓的民航機上放置炸彈,飛機在緬甸附近上空爆炸,機上百多人全部罹難。在兩次事件中南韓政府都選擇不採取軍事報復,後來還推動「陽光政策」,力求與北韓修好。除了二零零二年南韓舉辦世界盃之後北韓作出軍事挑釁之外,基本上北韓的恐怖主義已偃旗息鼓,和平主義者認為這是「不以暴易暴」的成功;但反對者可以說:八七年民航機爆炸,就是由於八三年的姑息養奸,而二零零二年北韓透露擁有核子反應堆,更表明了陽光政策的失敗。

我個人相信有絕對真理、有絕對道德,但天下間沒有一成不變、放諸四海皆準的戰略。聖經描述人性敗壞,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以賽亞書】描寫豺狼與羔羊同臥,刀劍打成鐮刀,只有天國降臨時才可以實現。看來,在不完美世界,就只能夠有不完美的答案,我們必須在應然和實然、道德和戰略、和平與武力的張力中求取平衡。

200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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