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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創豪
十多年前，因著種種巧合的機緣，曾經多次造訪加拿大各大城市，每次我都必到書局瀏覽，當時翻過許多探討加拿大國際身分的書籍，最突出的主題，就是楓葉旗怎樣能夠在巨大的星條旗下屹立飄揚，許多作者慨嘆：因為美國在經濟、文化、科技、軍事各方面遙遙領先，加拿大處處受制於人。
十多年後重臨舊地，毫不意外地，在加拿大書局仍然看見許多環繞著同樣主題的書籍。例如赫迪（Mel Hurtig）撰寫的【消失中的國家：是否太遲挽救加拿大？】（The Vanishing Country : Is It Too Late to Save Canada?），其封面就令人會心微笑，整個篇幅是一張美國旗，美國旗的五十顆星代表五十州，但封面上其中一顆星變成一塊楓葉，換言之，加拿大好像只是美國的一州。作者慨嘆：由簽定美加墨自由協議，到全球一體化，加拿大多都是處於被動位置，他勸告同胞：不要以為在強鄰面前，加拿大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美國的最大貿易夥伴是加拿大，而不是日本，加拿大吸收了大量美國貨品，故此對美國經濟有巨大影響力。
有趣的是，一方面不少加拿大人批評美國干預他人，但另一方面，一些加拿大作者卻批評加拿大政府韜光養晦的政策，主張加拿大應該積極參與國際事務。例如高恩（Andrew Cohen）在【當加拿大沉睡時：我們怎樣失去在世界中的地位】（While Canada Slept: How We Lost Our Place in the World）這本書中，沉痛地指出：在二次大戰時，以兵員數量而言，加拿大是全球第四軍事大國，承載著光榮的歷史，但是，加拿大過去長期倚賴美國的保護，在冷戰期間自己的外交政策對美國馬首是瞻，故此現在於國際事務中變成無關痛癢。
其實，遠在美利堅削弱加拿大的獨立身份之前，加拿大人已活在另一個超級強國的陰影下：大英帝國。現在美國出兵伊拉克，加拿大還可以拒絕援手，可是，從前身為大不列顛帝國一部分的加拿大，每次都被祖國的戰爭捲入漩渦，因為加拿大並沒有獨立的外交政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六萬名加拿大軍人為英國犧牲，十七萬人受傷，加拿大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有義務為他人捐軀。
一九二二年英國與土耳其發生衝突，當時的殖民大臣邱吉爾（後來成為首相），認為有需要召集海外屬土的軍隊作為支援，他作出決定之後，馬上通知傳播媒介，然後才通知加拿大政府。加拿大政府十分光火，因為他們竟然要在報紙上得知英國政策的消息。在長期力爭之下，一九三一年加拿大才可以得到高度自治，包括享有獨立的外交政策和在國際聯盟中有自己的代表。
當加拿大人逐漸擺脫英國的掣肘時，他們開始建立自己的盟友網絡，不消說，最佳人選就是同樣走出了英國陰影底下的美國。一九三五年，加拿大首相主動向美國頻送秋波，他告訴美國政府自己要走「美國的道路」，並且要跟建立更加緊密的經貿關係，而加拿大人亦支持跟美國的貿易協定。誰料到，這「美國的道路」幾乎變成一條不歸路。探討了幾百年的獨立身分問題，在過去幾十年仍然沒有解決，只是針對的對象由米字旗變了星條旗。
由英、美、加，我聯想到中日關係。過往中國不單從來沒有侵略過日本，而且對日本文化貢獻良多，眾所周知，日本曾經派出遣唐使到中國學習，大化革新正是以唐代政治制度的濫觴。可是，為什麼自古以來日本對中國卻極其不友善呢？由明代的倭寇戰爭、中日朝鮮戰爭、清代的甲午戰爭、到民國時二十一條款、田中義一出兵山東、蔡公時事件、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變、八年抗戰，日本一直對中國苦苦相逼。
其實，當家做主、不受掣肘，是人類的共同願望。古時中國的強勢文化輸入日本，無疑對日本人造成巨大的心理衝擊，就好像一個矮子，長期站在一個巨人旁邊，久而久之就變成心理不平衡。中國明代時，日本關白（輔政大臣）豐臣秀吉出兵侵略朝鮮，中國援助朝鮮抵抗日本，經過了七年拉鋸戰之後，筋疲力盡的日軍自朝鮮退，傳說豐臣秀吉臨終前慨嘆：自己生於小國，所以不能圓稱霸天下的美夢。我沒有考據過豐臣秀吉曾否自嘆「生於小國」，若然屬實，由此就可窺日本民族性之一斑。追求擺脫苟存於大國下的陰影，成了日本人的「集體無意識」。
在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人彷彿終於可以自己站起來了。然而，兩顆原子彈又再令日本人卑恭屈膝，日本人離開了中華巨人的陰影，但卻被籠罩在山姆大叔的陰影下。二次大戰之後，追趕美國，成為了整個大和民族的共同目標，在一九八零年代，日本真箇超英越美，在總體經濟表現和某些科技領域，美國只有望塵興嘆。有趣的是，當時日本人對美國的態度，跟日本人對中國的態度，是何其相似！上面提過，中國文化曾經深遠地影響日本，以武術作為例子，空手道的沖繩剛柔流，脫胎自中國少林拳；相傳明末清初沾衣十八跌傳至日本，是為柔術，明治維新時期，加納治五郎揉合日本古代武術與柔術為柔道。可是，日本空手道極真會主席大山倍達卻不客氣地嘲笑：中國武術無非「影子舞蹈」。二次大戰之後，日本的管理技術、生產科技，都是師承美國，沒有美國人發明的晶體管、集成電路、微型處理器、錄像機，日本人不可能一度雄霸家庭電器市場。可是，一九九零年日本新力公司的前任總裁和田昭夫，卻誇口說日本的電腦晶片生產技術，比美國先進五年，只要日本出售高科技予蘇聯，就可以改變冷戰的形勢；同一時期，一位日本企業家更嘲笑美國工人「又懶又不識字（愚蠢的意思）」。
以常理來看，這態度未免是匪夷所思。試想像，縱使有朝一日我的學問凌駕自己的大學教授、中學老師，我也不會盛氣凌人地說：「你的所謂學問，跟我比起來只是小巫見大巫，我的著作比你多十倍，我隨便開口，就可以把你駁得體無完膚……。」然而，將日本人的心態，放在追求擺脫巨人陰影這大前提下考量，其激烈之反應就變得不足為奇了！
相對之下，加拿大人就顯得可愛很多，好像日本人一般，加拿大人亦先後尋求擺脫兩個巨人的陰影，然而，加拿大人只進行和平競賽、據理力爭，卻從未走上偏激的道路。前面提過，一九三一年加拿大已經爭取到獨立外交權，但是，一九三九年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加拿大並沒有對英國隔岸觀火，在英國對德國宣戰十天之後，加拿大隨即參戰，畢竟，不論加拿大英國從前有什麼恩怨情仇，制止納粹德國坐大是國際社會的責任。現今，加拿大人的「反美」也很理性，例如海耶（Paul Hellyer）的著作【一個大政黨：保持加拿大獨立】（One Big Party: To Keep Canada Independent），其主旨是怎樣聯合加拿大的政治力量，對抗美國鋪天蓋地的影響，但他開宗明義就說：我喜歡美國人，卻反對布殊的新保守主義政府；前加拿大聯合國維和部隊指揮官達里亞（Romeo Dallaire），亦寫了一本批評美國的書籍，名叫【與魔鬼握手：盧旺達人道精神的失敗】（Shake Hands with the Devil: The Failure of Humanity in Rwanda），一九九四年盧旺達發生種族大屠殺，他指揮當地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可是竟然接到不可抵抗的命令，眼巴巴看著大屠殺發生，他指責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人道悲劇袖手旁觀。這看法跟反對任何美國干預的論調，是大相逕庭，但也實事求是。
在任何時代，世界上總會有巨人，以民族品格來說，加拿大是另類的巨人。
2004.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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