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軍艦亞利山那號紀念堂，是旅遊夏威夷的必到之地。

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破壞了二十一艘艦艇、三百多架飛機，並且造成幾千名美國海軍傷亡，沉沒的戰艦中，有一艘是亞利山那號，當時在船上的一千一百多名殉難將士，現正在亞利山那號中長眠。

紀念堂的導遊，是一位日裔美籍的退伍軍人，他語重深長地說：「這是一個值得令人深思的地方。當我知道珍珠港事變的消息時，我還在加州中學讀書，由於我一家是日本人，不旋踵，我們便被遷徙到加州普魯瑪（Pomona）， 後來再被移去懷俄明州的集中營。之後，我和幾個日裔同學被徵召入伍，並且被派遣去歐洲戰場。我的幾個同學都為國犧牲……」

我感到愕然，為什麼美國的軍事紀念堂，竟由一位日裔美籍的退伍軍人來介紹？他提到美國政府拘禁日裔美國人的集中營，目的是不是為了淡化日本偷襲珍珠港的醜行？我十分反對這種「半斤八兩，大家平手」的詭辯。

正當我思潮起伏時，太太慨嘆：「其實，每一片土地，都是四戰之地，是否值得為每一次戰爭留下紀念堂或者紀念碑？」我沒有回答，只是望著亞利山那號的沉沒處出神，那千多名官兵的想法是怎樣呢？他們希望自己供人憑弔，還是讓歷史的傷口縫合呢？

當我們回到旅遊巴士時，那司機為我本來顛盪的思潮再推波助瀾，他也是日裔美國人，他說：「我到過世界不同的地方旅遊，在不同的國家也有很多這樣關於戰爭的紀念堂或者紀念碑，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再不需要任何紀念堂或紀念碑來憑弔戰爭。」

在回程上，我的心一直沒有平靜下來，無疑，日本人曾經侵略夏威夷，可是，夏威夷確是一片「四戰之地」，從前夏威夷不是美國的領土，俄羅斯、英國 和法國都曾經想染指夏威夷，而夏威夷的土著，也分開幾個部落，互相攻伐，在十九世紀初期才成為一個統一的王國，但是在一八九三年夏威夷王國卻被美國商人和軍人聯合推翻，其後夏威夷被美國兼併。在幾年前美國總統克林頓為了從前美國對夏威夷的侵略，正式向夏威夷人道歉。我相信，俄羅斯人、英國人、法國 人和夏威夷人，也有不少陣亡的戰士，也有不少可歌可泣的事跡，也許真的要去紀念每一場戰爭的話，夏威夷到處都會有紀念碑。

我想起了另一片四戰之地，現在美國南部的德薩斯州，曾經先後掛起西班牙、法國、墨西哥、德薩斯和美國的國旗，是一塊名符其實的四戰之地。有一次我觀看一齣由美國著名歷史小說家詹姆斯麥真拿（James Michener）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德薩斯】（Texas），在電影中當美國人驅逐了在德薩斯的墨西哥人後，一名墨西哥人淪為土匪，經常滋擾美國人，他忿忿不平地說：「在央格魯人（Anglos 即是英格蘭人，美國人是英國人的後裔）未來到之前，這本來是我的土地。」我問一位墨裔美籍人怎樣去看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的恩怨，她不以為然道：「在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是西班牙人的後裔）未來到美洲土地之前，這本來是印第安人的土地！」

然而，難道因為土地已經歷四戰，那麼就可以不妨再戰、再再戰嗎？這豈不 是為侵略者製造藉口？當日本在一九三一年發動「九一八事變」而佔領東三省 時，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就是東三省本來不是屬於中國，而是屬於滿洲人的。再推前一點，在一八九五年日本於甲午戰爭打敗滿清而佔據台灣，「合理化」其侵略的說法，就是台灣從前受荷蘭人和鄭氏父子統治，大清帝國即使收併台灣，亦只當它是蠻夷之地。

要求全世界再沒有任何戰爭紀念館，是一個很遠大的理想，但是要實現這理想，就需要每一方都共同努力。我對太太說：「也許，美國人沒有必要存留亞 利山那號紀念堂，中國人也不要保留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同樣，日本人也要關閉原子彈爆炸紀念館，這可能嗎？」

1999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