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無秩序狀態？ |
|
|
-
余創豪
聯軍攻打伊拉克之後，一些評論家認為：英、美、澳繞過聯合國出兵，國際社會已進入無秩序狀態。在二零零三年三月於美國鳳凰城舉辦的林肯倫理學會議（Lincoln
ethics conference）中，法學家兼倫理學家麥屈加（Joan McGregor）發出這疑問：「伊拉克固然違反國際法，但英美未經聯合國授權而動武，是否亦違反國際法呢？」人類學家兼和軍事學家米羅維茲（Laurent
Murawiec）說：「根本就沒有國際法！」米羅維茲一語中的。
從另一角度來說，法國和俄國不執行自己簽署的聯合國決議一四四一，也是不尊重國際法，令所謂聯合國決議形同虛設。而聯合國的國際架構，對以往種種人道災難，例如印尼、東帝汶大屠殺、柬埔寨大屠殺、蒲隆地、盧旺達大屠殺、波斯尼亞、科索沃大屠殺……都沒有制衡作用。根本，國際社會一直處於無秩序狀態。在四月份聯合國祕書長安南提出只有聯合國才有重建伊拉克之合法性，美國【華爾街日報】正是提出聯合國在盧旺達、巴爾幹半島等失誤作為反駁。
回顧過往歷史，就知道無秩序狀態並非始於伊拉克戰爭。加拿大滿地可滅族大屠殺研究中心（Montreal
Institute for Genocide Studies）出版的【滅族大屠殺之歷史和社會學】，是國際司法公正的經典之作，這本書在一九九零年出版，所以沒有機會涵蓋盧旺達、巴爾幹半島等事件。但無論如何，這本書詳細描述了國際社會怎樣容忍一次又一次荒謬劇，在不同地方、或者同一地方重覆上演。
蒲隆地與盧旺達
相信大家對一九九四年盧旺達大屠殺記憶猶新，其實，胡圖族和圖西族互相仇殺，在一九六零年代已經開始，非洲的蒲隆地、盧旺達，都有胡圖族和圖西族人，這兩個非洲國家從前都是德國殖民地，第一次大戰之後，比利時取代德國管理蒲隆地、盧旺達，二次大戰之後兩國先後獨立。一九六二年，盧旺達的胡圖族對圖西族施行民族大清洗，這迫害持續了三年，據估計大約有二萬圖西族人被殺害，二十萬人成為難民，已故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對此譴責：「這是納粹迫害猶太人以來最恐怖和最有系統的大屠殺。」羅素沒有機會看到接踵而來更加恐怖的大屠殺。
一九七二年，類似事件發生在隔鄰的蒲隆地，這一次是圖西族殺害胡圖族，這是名副其實的民族大清洗，圖西族政府針對三類人，一是胡圖族公務員，二是富有的胡圖族人，三是胡圖族知識分子。如是者，胡圖族就失去所有精英和對抗圖西族的能力。結果，七萬五千胡圖族人成為難民，死難者數目則難以估計。
國際社會卻對此保持緘默，滿地可滅族大屠殺研究中心的研究員索克（Frank
Chalk）和莊拿新（Kurt Jonassohn）指出：「如果南非白人政府決定鎮壓暴亂，屠殺所有受過教育、擁有財富、具有領導潛質的南非黑人，來確保自己繼續統治南非，那麼整個世界一定會吶喊，但是，蒲隆地事件只引起少數抗議。」索克與莊拿新都是資深研究員，他們的分析並非信口開河，的確，很多人都有反霸權、反白人的情意結，非洲黑人的暴行，並不如白人的罪惡般能激發起國際良心。
歷史不斷重演，一九九四年盧旺達的胡圖族和圖西族再度互相仇殺，這一次比上兩次更為慘烈，估計死亡人數高達五十萬。最諷刺的是，當時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駐守在盧旺達，手無寸鐵的平民懇求維和部隊保護他們，可是面對成千上萬的暴民，維和部隊自知無能為力而撤退，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平民被殺。幾年之後，當時駐守在盧旺達的加拿大指揮官，在接受美國廣播公司採訪時，忍不住流露罪咎感，他亦怪責美國當時沒有出兵制止。不過，我可以保証，若美國出兵，必會引起反戰示威。
印尼與東帝汶
中國人都不會忘記一九九八年印尼排斥華僑的慘禍，那當然並不是第一次印尼排華。一九六五年一群軍人發動流產政變，印尼軍方認為這是印尼共產黨在幕後策劃，於是大舉捕殺中國人，但是，參與政變的軍事領袖無一是共產黨徒，而且不是全部中國人都支持共產黨，索克與莊拿新指出這次屠殺升級成為「聖戰」，穆斯林得到藉口屠殺異教徒，印尼人乘機清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中國人，這次迫害持續了一整年，手段極其殘忍，死難者屍體被肢解，並且懸掛在街上示眾。據估計受害人數在五十萬至一百萬之間。在冷戰時代，共產黨是西方社會和東南亞諸國的共同敵人，於是乎國際社會並無干預。
一九九八年同樣悲劇再次發生，當時冷戰已經結束，共產黨再無威脅力，排華藉口由政治轉移為經濟，少數民族的華人控制了印尼的經濟命脈，印尼政府和印尼人將種種不滿向華人宣洩，這一次不但是屠殺和打砸搶，而且暴徒輪姦華籍婦女。在美國許多華人社團公開譴責印尼暴行，並且致函聯合國，要求以經濟制裁方式對印尼施壓。然而，聯合國並沒有採取積極措施。
在印尼附近的東帝汶，亦難逃印尼魔爪，東帝汶原是葡萄牙殖民地，一九七四年葡萄牙發生政變，新政府準備放棄海外殖民地，在東帝汶中有些派系主張獨立，有些則主張跟印尼合併。一九七五年，印尼入侵東帝汶，其罪行可謂罄竹難書，印尼軍隊故意摧毀東帝汶耕地，令東帝汶人挨飢抵餓，印尼政府又拒絕國際救援機構運送糧食至東帝汶，東帝汶人受到屠殺和酷刑迫害，更不在話下。索克和莊拿新估計死難者佔了東帝汶人口一半。他們指出：「世界遺忘了東帝汶。」高唱人權外交的美國總統卡達，對東帝汶問題優柔寡斷，在以後十年，聯合國大會、安全理事會、人權委員會多次譴責印尼，並且通過決議要求印尼尊重東帝汶的民族自決權利，但印尼政府漠視所有譴責和決議。
諷刺的是，排拒國際干預的印尼，其獨立卻得力於國際社會支持，印尼原是荷蘭殖民地，二次大戰時受到日本侵略，美軍驅逐日本人之後，荷蘭意圖恢復自己對印尼的統治，美國以取消對荷蘭援助威嚇荷蘭讓步。索克和莊拿新慨嘆：「由一九四五至四九年，印尼得到聯合國（特別是美國）之支持而贏取獨立，自己爭取成功之後，現在其（對東帝汶）行為比殖民壓迫者更差。」
巴爾幹半島
一九九零年代初期，由六個共和國、兩個自治省、斯拉夫人、阿爾巴尼亞人、東正教徒、天主教徒、回教徒組成的南斯拉夫聯盟，開始分崩離拆，信奉東正教和以斯拉夫人為主的塞爾維亞，對其他宗教、種族進行「清洗」，一九九三年聯合國將沙賓力加（Srebrenica）劃定為「安全區」，並且派駐了一支由一百一十名荷蘭軍人組成的維和部隊。一九九五年，塞爾維亞視聯合國如無物，長驅直入沙賓力加，屠殺了九千名波斯尼亞回教徒，荷蘭軍隊勢單力薄，只有完全不抵抗。四年之後，聯合國發表一篇自我檢討的報告，說當時聯合國沒有盡責保護平民，報告指出：「沙賓力加的悲劇將會永遠成為歷史的陰影。」
歷史陰影只會愈來愈深，在沙賓力加事件之前和之後，塞爾維亞軍隊已經進行了無數次大屠殺，目擊者說這不是一場內戰，而是軍隊殘殺平民的慘劇。聯合國知道一百一十人的部隊全無作用，但是安全理事會卻無法一致通過以強大軍事力量干預南斯拉夫。俄羅斯與塞爾維亞同是斯拉夫民族，正是血濃於水，而且俄羅斯也不願意見到美國和北約擴張。在當今伊拉克戰爭上，英國主戰，法國反戰，有趣的是，在巴爾幹危機中，英法立場剛剛對調，當時英國首相馬卓安（John
Major）也反對北約干涉，英國報章甚至說﹕「巴爾幹的戰火就像森林裡的野火，誰都撲不滅，只能砍出防火道不讓它蔓延；朽木燒光了自會停下來。」法國總統希拉克則主張干預，他甚至想撇開美國而採取單邊行動，他只要求美國提供軍事情報。在法國主導下，美國亦繞過聯合國，在北約名義下轟炸南斯拉夫。
我沒有足夠資料，所以不想猜測希拉克主戰的動機，我想像：倘若當時希拉克在巴爾幹半島問題上採取跟伊拉克問題同樣的立場，所謂「國際無序狀態」就會提早幾年發生，法國人的所謂「國際秩序」，是否以希拉克的主戰或者反戰的偏好而建立呢？一九八六年，美國列根總統要轟炸利比亞以懲罰其支持恐怖主義，法國拒絕合作，於是乎美國轟炸機只能由英國空軍基地出發，法國的立場是：恐怖主義屬於警察事務，所以不支持美國採取軍事行動。可是，前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發生恐怖襲擊時，法國政府卻並非將事件交由警方處理，而是派遣最精銳的法軍剿滅恐怖分子，到底法國人要求怎麼樣的國際秩序呢？
什麼是國際秩序？
平心而論，將美國參加南斯拉夫戰爭視為在歐洲擴充霸權是值得商榷的，法國哲學家格魯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n）指出：「（美國）抑制或阻止歐洲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讓這個癌症（巴爾幹危機）長期留在歐洲的心臟。南斯拉夫危機自然會牽動整個巴爾幹地區，塞爾維亞的周邊國家如阿爾巴尼亞等是不能長期容忍本族同胞被屠殺的。這即是說，如果沒有北約干預，歐洲中部就將會有一個類似於塞浦路斯、巴勒斯坦或者克什米爾的局勢，歐洲的心臟地區就會長期留存一個恐怖主義、游擊戰爭的衝突之源。對於美國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為理想的削弱歐洲的途徑了。美國此次出兵干預，是幫助了歐洲，而不是削弱了歐洲。」
格魯克斯曼又指出：「米洛舍維奇（南斯拉夫總統）的用意十分清楚，他希望將俄國與中國拉入一場新的冷戰中去。對於俄國，他以泛斯拉夫主義相引誘；對於中國，他以反美帝國主義、反霸權主義為號召。俄國人曾經猶豫，但終於沒有選擇米洛舍維奇的方向。俄國人和中國人都意識到其本國的國際戰略並不是由米洛舍維奇來決定的。」事實上，俄羅斯和中國都反對美國和北約干預南斯拉夫，但行動卻比較消極。
不幸的是，「巴爾幹屠夫」米洛舍維奇失敗了的任務，現在由屠殺了百幾萬人的薩達姆完成。如今國際局勢出現了英、美、澳……和法、德、俄兩個陣營的對立，國際氣氛彌漫著反美情緒、反霸權主義。當然，薩達姆並不能獨力完成這「艱鉅任務」，沒有一些強國的推波助瀾，沒有很多人的盲從附和、人云亦云，這種所謂「國際無序狀態」就不會如此糟糕。
在攻打伊拉克的四十五國聯盟中，包括了前華沙公約的東歐國家、前蘇聯共和國的新興國家，還有前蘇聯一手扶植的外蒙古，俄羅斯當然不喜歡這種「國際無序狀態」；而一直「關心伊拉克無辜人民」的印尼政府，所樂於看見的「國際秩序」，就是國際社會對自己排華和屠殺東帝汶人的不干預狀態；中東回教國家期望的「國際秩序」，是國際社會容許極端回教主義、恐怖主義滋長，英美停止支持以色列；法國總統希拉克的「國際秩序」，是要國際社會接受自己干預南斯拉夫、象牙海岸的內政，同時又反對美國干涉他人內政的霸權主義。
為什麼蒲隆地與盧旺達的大屠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發生？為何印尼可以三番四次、肆無忌憚地逼害華人？為何在盧旺達和巴爾幹的維和部隊形同虛設？在聯合國成立之後，人道災難當然不止以上幾樁，為什麼除越戰之外，過去從未爆發過全球性的反戰浪潮？為何沙賓力加大屠殺並無引起反戰示威，但轟炸南斯拉夫卻招致反美反北約聲浪？為何阿富汗內戰連年、百萬難民流離失所，卻無反戰運動，而英美出師推翻塔拉班卻成眾矢之的？到底反霸權主義者要求怎麼樣的國際秩序？是奢望以一百一十名維和部隊制止屠殺的國際秩序嗎？我並不贊成美國的獨斷蠻幹，可是，將希望寄予聯合國，或者以為「愛好和平」的法國能夠制衡美國，我亦不能苟同。
二零零三年四月
（原載於【動向】2003.6, no.213, pp.59-61）
後記：
自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三年，非洲剛果的內戰已經導致三百萬人死亡，六月份聯合國派出不足一千人的維和部隊至剛果，作出人道救援，一位在當地傳教的天主教神父，在接受美國廣播公司採訪時悲嘆：「我見過很多聯合國人員來來去去，我不知有什麼作用。」
在東帝汶事件平息之後，只有兩名印尼軍官受到印尼當局起訴，國際特赦組織指出這所謂審訊不誠實，也不公平。聯合國對六十三名印尼軍人提出起訴，但是只要他們留在印尼，就絕對可以免除任何刑罰。
Navigation
|
|
Essay Menu
|
Main menu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