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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路上的思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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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山隱隱，茫茫途路……戈壁灘，沙丘間，聽聽漢風……找深根，共覓盛唐瀚浩。」這是已故歌星羅文的名曲《絲綢之路》。在絲綢之路上，我所找尋的並不是漢唐風範的強國夢，漢唐盛世已經湮沒在戈壁的亂石中、在沙丘的黃土下，我所尋覓的是今天中國人的心靈，自亂石黃土下拔地而起的心靈，在天蒼山隱路茫茫下跋涉的心靈。有機會的話，我便用拙劣不堪的普通話跟當地人交談。
誰是原住民？
在新疆，一位中年女士如此評論中美的互動：「凡是美國支持的，中國就要反對；反是美國反對的，中國就要支持。美國支持以色列，中國便支持阿拉伯。其實，巴勒斯坦立國並沒有多大用處，中東有許多伊斯蘭國家，巴勒斯坦人本來就可以被周邊的伊斯蘭國家吸收，但他們卻誓要跟美國抗爭到底。」乍聽之下，這好像是猶太錫安主義者或者是美國右派的言論，想不到在力挺阿拉伯國家的人民共和國，這女士會持有這種意見。
看來，她的見解是基於深刻的歷史學、民族學知識，她繼續說：「新疆有很多信奉伊斯蘭教的維吾爾人，如你所知，維吾爾人和漢人存在著深刻的矛盾，漢人被維吾爾人視為侵略者、壓迫者。其實，維吾爾並不算是新疆的土著，伊斯蘭也不是這地區原本的宗教。維吾爾是一個混雜的民族，一大部分祖先是來自北面蒙古草原的回紇人，九世紀之前，北方移民和本土人在文化、語言、種族上都有很大差別，新疆本土人大多信奉佛教、摩尼教、薩滿教，後來歸信伊斯蘭教的回紇人攻擊高昌等西域各國，最後土著的語言、宗教逐漸消亡。十六世紀時，伊斯蘭教民族再次肅清了塔里木盆地殘餘的佛教勢力，終於產生了文字、文化、宗教完全統一的維吾爾族。」
我定睛地打量她的輪廓，那位女士似乎已經知道我想問什麼，她笑著回答：「我是漢人。」在前幾天，我碰上一個祖先有回族血統的漢人，我心想：「在幾千年民族融和過程裏面，誰可以說自己是純粹的漢人、或者是純粹的維吾爾人呢？誰可以宣告自己是真正的本省人、人家是外省人呢？有趣的是，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在中東的鬥爭被稱為『以巴衝突』，但在英國統治巴勒斯坦期間，『巴勒斯坦人』這名稱卻包括了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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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美國與溫飽問題
在甘肅省，旅行團中一位成員與一位年輕的大學畢業女生聊天，他問：「你們對美國的印象怎樣？」我期待反霸權主義的言論，將會如巨浪洪濤般湧過來，但那位女生回答：「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崇拜美國，因為美國是文明最高的國家。美國扮演著世界警察的角色……」團友插口：「所以美國被人家看成是流岷！」女生接著說：「不是，什麼地方有不平的事，美國就會干預。」這令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奧拉克荷馬州大學遇上的幾位中國大陸學生，當時他們倉皇辭別故園，丟下了家庭、財物、一切所有，在美國人幫助之下，他們逐漸重建新生活。
女生展現出一絲羞怯的笑容，繼續說：「不瞞你說，我自己曾經希望嫁給美國人，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眼看著年華逝水水長東，最後章台柳堪折他人手，去年我跟本地人結了婚。」我忍不住追問：「你說自己和你的朋友都很崇美，但在報章、電視台、互聯網，我所得到的印象完全不同，例如在『九一一』之後，許多中國大陸人在互聯網貼上訊息，為那次恐怖主義攻擊拍手叫好，認為美國是咎由自取。」女生沒有因著這尖銳問題而露出半點驚愕之情，她仍然保持著微笑，說：「那些人對政治不是很了解，事實上，在中國大陸我們所得到的消息，不如你們的開放和全面。」
但我還不知足，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我再問：「難道你和你的朋友真的完全沒有不滿美國的地方嗎？」她沉默了半晌，然後說：「中國人不喜歡美國兩項政策，第一就是美國試圖限制中國紡織品出口，第二是美國向中國施壓，要求人民幣升值。」我感到有點意外，她竟然隻字不提南斯拉夫中國領事館被北約轟炸、中美在南海飛機相撞、伊拉克戰爭、以巴衝突、台海危機、朝鮮半島核武危機……。
正當我構思下一個問題之際，她說：「中國人也很崇拜鄧小平，從前的中國領導人十分封閉，自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鄧小平致力改革開放，中國經濟蒸蒸日上。其實老百姓所關心的只是有飯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我會心微笑，她間接地回答了我下一個問題，事實上，對升斗市民來說，可能溫飽問題遠遠比伊拉克戰爭、以巴衝突重要。
中國教育競爭激烈
在陝西省，一位團友跟一位大學生交流關於中美教育的異同，那位團友大讚中國學生：「我的兒子在史丹福大學從事博士後研究，他的部門有四個來自中國大陸的研究員，其實，我的兒子算是十分勤奮，每天工作十至十二小時，但他仍然比不上那些大陸的研究員，他們每天幹十四至十六小時，甚至周末也不放假。」
那位大學生說：「中國大學和研究院名額極之稀少，孩子從少開始就受到父母的嚴格督促，要一直考上去、讀上去，投閒置散彷彿就是罪惡，現在除了讀書之外，孩子還要學習課外技能，例如鋼琴、舞蹈、武術……，一天到晚忙碌十多個小時，好像是理所當然的。」團友稱讚中國學生時語氣高昂興奮，但大學生卻神色凝重、音量低沉，看來對這種「勤奮風氣」有點不認同。
筆者不禁回想起年少時將黃金歲月消磨在考試裏面，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一首道出自己心聲的流行歌曲：「競爭開始了，追不到也是要追，又匆匆趕、又匆匆追，永遠不說後退，為身邊生活苦相迫，競爭令人累。」驟眼看來，中國文化一面倒傾向苦讀書，不是嗎？諺語有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其實，中國文化亦有平衡的一面：「一生辛勤書千卷，萬事消磨酒百壺。」詩仙李白不是一天到晚死讀書，要喝幾杯酒才可以飄飄然而天馬行空。
團友說：「美國的大學名額十分充足，只要成績中等，幾乎任何人都可以上大學，倘若沒有錢，政府會給予資助。」大學生搖頭嘆息：「唉！在這裏，即使你考上大學，沒有錢交學費，也失去讀書機會，因為缺乏助學金。」我插口：「社會主義的精神，不是要重新調配資源、要幫助窮人嗎？」太太瞟我一眼，輕聲地對我說：「你為何明知故問？」大學生回應：「三十歲之前若不相信共產主義就是沒有心，三十歲之後若不相信資本主義就是沒有腦筋！」
筆者的專業是統計學，我知道不能憑三個人這小樣本而推論什麼，他們的意見當然不能反映主流對以巴衝突、維吾爾族漢族矛盾、崇美、反美、中美教育制度、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的意見，但中國諺語有云：「一葉知秋。」在二十年前，沒有中國大陸人會對外國遊客這樣說話，無論我對他們所說是同意、反對、或者保持中立，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獨立思考和直言。
有趣的是，一些海外華人刊物或華人作者，對某些政治、歷史事件的觀點，仍然跟二、三十年前中國大陸的說法一致，例如在不久之前，香港《時代論壇》刊登了一篇文章，指出一九五零年美國支持南韓北進朝鮮；《爭鳴》刊登了一位海外華裔教授的評論，指摘在八年抗戰期間國民黨躲在一邊、消極抗日。
美國是否支持南韓北進？
在這次絲綢之旅，筆者採購了大量內地書刊，其中一本是北京時事出版社的《朝鮮戰爭內幕全公開》，雖然在序言中作者斥責美軍是「虎狼之師」，但作者同時指出：一九五零年金日成先後爭取到莫斯科和北京支持其南進計劃，史太林給予朝鮮坦克、大炮等重型裝備，毛澤東則下令解放軍中朝鮮藉官兵數萬人退役，攜帶軍中調撥的最精良武器，移交朝鮮人民軍；另一方面，美國只願意支持南韓據三八線自保，不允許李承晚越過三八線，美國只將步槍、機關槍、小炮等輕型武器運向南韓，一九四九年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宣稱：美國在亞洲只以確保日本、菲律賓軍事基地為限，韓國並不在美國的保護範圍。
不過，這本史書以演義體裁書寫，故此也不能盡信。例如書中寫美國布雷德利將軍說：「我國愈有必要採取行動，阻止中共軍隊解放台灣，以爭取戰略主動。」我十分懷疑美國將軍是否會說「解放台灣」，而不說「攻擊台灣」。此外，一張插圖展示進入戰區的美國士兵穿著迷彩戰衣，我不知道在韓戰期間是否有美軍以迷彩衣為制服。但無論如何，《朝鮮戰爭內幕全公開》已經不再堅持「美國支持南韓北進」。
國民黨是否消極抗日？
在旅途中我又購買了《三聯生活週刊》，這雜誌有一個長達六十多頁的特輯，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其封面標題是〈國共攜手共赴國難〉，該雜誌詳細描述了國民黨軍隊作出的犧牲和貢獻，例如在台兒莊大捷中，湯恩伯部隊向日軍發動攻擊，殲滅日軍一萬餘人；在太原會戰中，日軍調動二十萬兵力，中國軍隊則投入二十八萬兵力，最後日軍傷亡近三萬人，而國軍傷亡高達十三萬人；在萬家嶺大捷中，岡村寧次調動日軍第一零六師攻擊中國守軍，薛岳部隊奮起迎戰，殲滅了幾乎所有日軍；在武漢會戰中，國民政府調集全部海空軍以及陸軍一百二十個師，總兵力為一百一十萬人，蔣介石甚至親自座鎮武漢、直接指揮。
《三聯生活週刊》當然亦有褒揚八路軍的戰績，例如林彪指揮的平型關大戰，但令我費解的是，這雜誌沒有提及彭德懷策劃的百團大戰。若說這是因為彭德懷後來被毛澤東清算、因而百團大戰在歷史中湮沒，這是說不通的。林彪背叛毛澤東、出走墜機，但這雜誌卻有三篇文章講述關於平型關的事蹟。筆者對政治、歷史的認識有限，只有在此請教高明。無論如何，《三聯生活週刊》忠實地交代了歷史，而不是如某些海外華人般，重彈「國民黨消極抗日」的老調。
結語
傳播學者馬歇爾．麥觀（Marshall McLuhan）曾經說：因著資訊傳播逐漸發達，遼闊的地球將會成為「地球村」（Global village）。在這幾十年裏面，內地人接收的資訊逐漸增多，而發表的觀點亦漸漸離開從前的「標準答案」。有趣的是，極為保守的言論，卻見於海外華人。在傳媒發達的地球村中，資訊是垂手可得，但是否願意細心找尋、冷靜分析，卻是另一回事。
200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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