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創豪

 

我愛詠唱古典的基督教聖詩,因為我喜歡那種徐徐有力的拍子、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派、那種出世脫塵的感覺。

佐治班納﹙George Bernard﹚在一九一三年作的《古舊十架》,是著名古典聖詩之一。不過,每當我唱到副歌時,我只是哼起調子而沒有唱出歌詞。它的副歌如下:「故我高舉主十字寶架,直到在主台前領冠冕,我要一生背負十字架,十字架可換公義冠冕。」(So I cherish the old rugged cross, till my trophies at last I lay down; I will cling to the old rugged cross, and exchange it someday for a crown. 第一個「冠冕」,原文是獎座,第二個「冠冕」,原文中並沒有「公義」這刑容詞, 所以,這裡「冠冕」並不是指正義、和平等理想,而是好像獎座和冠冕那麼實際的賞賜。

我相信:人需要有信仰和行善,不應該為了外在的獎賞,而是為了美善本身的內在價值。在心理學中有一派稱為「行為主義」,行為主義者主張採用獎罰方法來改造人的行為,教育心理學家卻發現這種方法大有問題,那些接受獎賞而去學習的孩子,會變得十分勢利,一旦減少甚至取消獎勵,他們便失去學習動機。 故此,不少心理學家提倡「內在動機」﹙intrinsic motivation﹚:學習應該是為了知識本身的真善美。

「獎賞好人」這觀念,不但見於古典聖詩,也見於《舊約聖經》,《約伯記》記載這樣一個故事:約伯是一個無虧無過的好人,可是經過幾次災難之後,他卻失去了所有財產和子女,他的三個朋友與他辯論這些荒謬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後來約伯從苦境轉回,他不但得回先前所有,甚至加倍。表面看來,這無非是一個「善有善報、雲開見月」的故事。

不過,有些聖經學者認為《約伯記》的若干部份是後人增補,包括那大團圓結局。我沒有資格鑑定那一個是原來版本,但我個人比較喜歡沒有大團圓結局的版本,因為它不落俗套,而且勾起人們思考一些深刻的問題:如果沒有獎賞、沒有好報,那麼人為什麼要行善呢?約伯與三個朋友的對話,充滿了哲理性的睿智,約伯只是承認自己的渺小,無法測透上帝的偉大、人生的奧秘,並且以無比的勇氣去接受現實的荒謬。

佛教和中國哲學都嘗試去衝破「賞善罰惡」的觀念。小乘佛教的極樂世界仍然是「常樂我淨」,有點與「換取冠冕獎座」相似,但大乘佛教的極樂世界卻是「灰身滅智」,已經超脫了苦樂、成敗、榮辱、興衰、愛恨、善惡等輪迴。

中國哲學家馮友蘭在《新原人》提出人生四種精神境界,第一種是順應天然傾向的自然境界,第二種是權衡利害的功利境界,第三是分辨義利的道德境界,第四為超社會、超生死、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也許,期望大團圓結局是第二種和第三種境界,不問禍福而接受荒謬的約伯,可說是居於天地境界而當之無愧。

這種境界看來高超,但撫心自問:我能否在今生今世,展翅上騰,沖破名羅利網、越過是非浮雲,然後回眸一笑、飄然消逝呢?雖然我只是哼著《古舊十架》的調子,但歌詞有時會自唇邊溜出來,當我奮力跑完人生之路,卻沒有冠冕、獎座時,我會甘心嗎?我輕聲對自己說:「我甘心,因為上帝自己就是冠冕和獎座。」

20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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