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地位與萬物有情: |
再思天主教之宇宙論與人觀 |
余創豪 |
引言
「人在宇宙的特殊地位日漸下降」、「宗教精神的有情天地觀漸被機械唯物的科學世界觀取代」,這些觀念在哲學和社會科學中間十分流行,而這兩個說法可以溯源自同一觀念:基督教精神被世俗文化搶奪陣地。這篇文章之目的是探討「人的價值」和「有情天地」是否被學術界淡化,並且分析基督徒能在當中學到什麼功課。
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
【聖經.詩篇】明顯地指出,由於神的恩寵,人具有特別地位:「人算什麼?你竟顧念他?世人算什麼什麼?你竟眷顧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點,並賜他榮耀尊貴為冠冕。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使萬物,就是一切的羊牛、田野的獸、空中的鳥、海裡的魚,凡經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腳下。」可是,這觀點在十七世紀之後受到挑戰。
然而,這挑戰卻是間接的,本來這挑戰是針對宇宙論,而不是人觀。現在基督徒傳福音時都常常以「宇宙無限」來證明創造者的偉大無限,可是,曾幾何時,「宇宙無限」卻被看為一個挑戰「人的價值」之異端邪說!在一六零零年學者布魯諾
﹙Giordano
Bruno﹚被天主教判為異端,並且活生生地燒死,因為布魯諾主張「宇宙無限」,說「宇宙無限」到底有什麼問題呢?因為天主教認為人在宇宙中有崇高地位,所以人類居住的地球,一定是宇宙中心,天主教接納一個封閉有限的宇宙觀,認為少數的天體圍繞著地球旋轉,在最遠那層天體以外,就什麼也沒有,假若宇宙無限,那等於說宇宙沒有中心,人便好像失去了其特殊地位。
Giordano Bruno, 1548-1600
明白了這個前提,就知道為什麼天主教對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地球繞太陽」學說感到那麼震驚,假若天體不是環繞地球旋轉,那麼地球就不是宇宙中心,人無非是宇宙微塵、滄海一粟。但是現代科學卻證明了加里略是對的,在一九九二年教宗承認當時壓制加里略是錯誤。
由這些令人遺憾的歷史,也許我們可以汲取一點教訓:即使前提正確,推論未必正確,我相信正如【聖經.詩篇】所說:人在宇宙中有超然位置,可是這不能推論成「宇宙是封閉和有限」、「太陽圍繞地球」。同樣道理,現在「宇宙無限」是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但是「上帝偉大無限」這前提,不一定邏輯地導向「宇宙無限」
這結論。其實,很有可能宇宙並非無限,愛因斯坦提出空間「有限無界」(finite
but without boundary),而霍金斯(Stephens
Hawkins)則認為時間亦是有限無界,簡單地說,時空是折曲的,打個比方說,地球也是另一種有限無界,因為地球是圓的,所以沒有邊界、盡頭,我一直向前走,終歸會回到原處(Barbour,
1997)。假若有一日,科學家証明原來宇宙真的並非無限,那是否反證了「上帝偉大無限」這命題呢?甚至是否證明宗教反對科學呢?今天一些基督徒基於某些神學前提,對於科學突破,如複製人科技,急速地作出批判,我們是否會陷入將前提過度推論的危機呢?
本來不是針對人之價值的宇宙論,陰差陽錯地展開了一個「貶人」大趨勢,有人指出:自布魯諾、哥白尼(Copernicus)和加里略(Galileo)之後,西方不同學科都有意無意地貶低人的尊嚴地位。在生物學裡面,達爾文提出人無非是動物之一種,偶然地在進化階梯上爬到最高一層;在政治經濟學中,馬克斯採納一種唯物主義的人觀,認為人無非是一種物質,物慾主宰歷史,歷史可以用經濟的下層建築,和為了資產而進行的階級鬥爭來解釋;在心理學裡頭,佛洛伊德創立的心理分析學派,將人描寫成一個受潛意識本我﹙Id
at the subconscious level﹚主宰的非理性者,與獸性無異的性慾演化、昇華為各種人類行為,人根本並不高貴;後來行為主義心理學派的史金納﹙B.
F. Skinner﹚以刺激和反應﹙stimulus-response﹚來解釋人類行徑,
人就好像一副機器,只是不自主地隨著指令而運作;一些認知心理學﹙Cognitive
psychology﹚家更將人類比擬電腦,人的思想過程是一個投入、處理、出產
﹙input-process-output﹚的過程,短暫記憶好像是電腦的記憶晶片﹙RAM﹚,
長期記憶則似電腦的硬碟。在這些理論背後,還原主義﹙reductionism﹚正在削弱人類尊嚴。
為人的尊嚴辯護
驟眼看來,以上各門各派學說似乎支持了「人逐漸失去特殊地位」這說法,可是,在學術界中卻不乏反對以上理論的力量。
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例,雖然達爾文被當為「物競天擇」理論的創始者,其實與達爾文同一時間,另一位名叫亞佛.羅素.和勒斯﹙Alfred
Russel Wallace﹚的學者,也提出「物競天擇」,當和勒斯將自己的著作寄給達爾文請教時,達爾文大吃一驚,因為和勒斯所說與達爾文十分接近,於是達爾文將自己的文章跟和勒斯的同時發表。在達爾文出版了【物種起源】之後,和勒斯認為「物競天擇」不是一個人類進化的充分條件,人類具有道德、美感、數學等高級思想,這些不能單靠生物角度解釋,他主張「屬靈主義」
﹙spiritualism﹚才可以解釋人類在道德和智慧上的進步﹙Boorstin,
1994;Smith,
1999﹚。現在達爾文是科學界明星,而和勒斯則寂寂無聞,當中有很多原因,但不能否認:「狗咬人不是新聞,
人咬狗才是新聞」,是原因之一。正如上面說過,同一前提,可以推出不同結論。
兩者同樣主張「物競天擇」,但達爾文理論引伸出對基督教的挑戰,於是被捧為驚世大發現,而和勒斯理論與宗教精神配合,卻無人問津。
於經濟學領域內,還有多少人相信馬克斯主義,實在是一個疑問,其實,不少經濟大師並不單純從「經濟人」的前提分析經濟,有兩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拔.科高﹙Robert
Fogel﹚和占士.布肯南﹙James
Buchanan﹚都先後肯定了基督教在社會經濟上的倫理影響,換言之,人並非是行屍走肉的「經濟人」,人也有工作倫理、家庭觀念、求知慾等高貴情操。
在心理學中,也可以找到類似的抗衡力量,心理學家馬斯勞﹙A.
Maslow﹚創立的人文主義心理學派,被視為心理分析學和行為主義以外的第三勢力,他跟佛洛伊德和史金納唱反調,強調人的美善性、自覺性和自主性,他認為人類有能力超越物質、社交、受他人重視這些低層次需要,而達到一種自我完成的境界。
在哲學裡面,馬克.舒勒﹙Max
Scheler, 1961﹚極力排斥達爾文、馬克斯和佛洛伊德的人觀,從而建立一個哲學之人學﹙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舒勒認為人類有能力超越自己、超越世界,成為一種不受自己性格和外面環境左右的「本質」﹙essence﹚。
由有情天地到機械宇宙
人的特殊地位受到挑戰,與有情天地觀受到質疑,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事情。三、
四百年前,機械宇宙觀是難以接受的思想,當時希臘哲學和天主教神學都擁護有情天地觀﹙animated
cosmology﹚,雖然基督教神學不是泛神論,但是在中世紀時吸收了新柏拉圖的神祕主義﹙Neoplatonistic
mystic theology﹚、還有亞里斯多德的學院主義﹙Aristotelian
scholasticism﹚,這些思想凝聚成一種世界充滿屬靈力量的天主教神學,最明顯一個例子,是聖方濟各(St.
Francis
又譯為聖法蘭西斯)的屬靈觀,傳說聖方濟各曾經向小鳥與魚兒講道,有一條村莊受到一隻吃人狼威脅,聖方濟各走入樹林裡面,說服了狼不再吃人。這些神話的背後假定,是鳥、魚、狼都有「靈性」。
在科學上亦彌漫著這種萬物有靈觀。例如亞里斯多德認為宇宙有五種元素,在太空最外的一種是「神聖元素」,這宇宙論在十七世紀前一直被天主教接受。另一個例子是驕伯﹙Gilbert﹚的磁力理論,驕伯認為磁力可以吸引或者排斥磁石和金屬,是由於磁力乃係有智慧的生命,又如當一個殺人兇手接近受害者時,受害者會熱血沸騰,因為血也有情緒、有生命﹙Westfall,
1977﹚。又如十五世紀時的藝術家兼科學家雷翁那圖.達芬奇(Leonardo
de Vinci)從事科學研究時,也傾向於將世界看成有生命,雷翁那圖以兩幅名畫【蒙羅麗莎】和【最後的晚餐】而名震天下,其實,雷翁那圖是典型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 指多才多藝者),科學研究亦是他的興趣,雷翁那圖曾經研究為甚麼地球上的水會川流不息、周而復始,現在我們都知道,水蒸發成氣體上天,跟著變成雨水降地,可是,雷翁那圖卻拒絕這種解釋,他認為地球就好像人的身體,江川湖泊有如人的血管,血管令人體內血液循環,而河流亦扮演同樣角色,簡單地說,他認為地球有生命(Gould,
1998)。
相反,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宇宙觀則認為萬物由沒有靈魂的自然法則控制,人們認為這是有情天地過渡到機械宇宙的起始。知道了這一點,我們更能明白為什麼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天文學被天主教視為威脅。可是,當我們細心研讀【聖經】時,
我們就可以知道【聖經】不但沒有支持新柏拉圖主義和亞里斯多德主義,而且極力反對「萬物有靈」這觀念,例如以色列人將牛當作神聖時,上帝十分震怒。在【聖經】裡面除了【傳道書】曾經暗示動物可能有靈魂之外,再沒有在任何地方
說在人、天使、魔鬼、上帝以外有什麼有靈的東西。【利未記】十七章十一節說
「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那又是什麼意思呢?其實,那是說血象徵生命,但並非說血就是生命。
除了加里略,天文學家刻卜勒﹙Kepler﹚也提出物理定律來解釋行星運行,卡普定律成為後來機械宇宙觀的基石,在卡普之後,數學家兼哲學家笛卡兒(Descartes)介紹心物二元論,主張心靈世界與物質世界由不同法規支配,亦需要用不同方法研究,在笛卡兒的宇宙觀中,上帝無需再親自干預物質世界每天的運作,其後,科學家牛頓將笛卡兒哲學再推進一步,建立一個「機械鐘錶式」的宇宙觀,對牛頓來說,上帝創造天地之後,世界大鐘已經「上足鏈」,世界可以隨著原先定下的自然律
運作﹙Koszarycz,
2000﹚。
神的能力與自然律對立?
有趣的是,現代不少基督徒引用牛頓的萬有引力來支持宇宙有一位創造主、承托者的說法,但曾幾何時,牛頓的宇宙觀卻被看為威脅傳統神學。德國哲學家賴布尼茲(Leibniz)對牛頓力學大不以為然,他認為這種宇宙觀與「神掌管萬有」的思想不相容(Laudan,
1977),賴布尼茲的見解也見於其他基督徒,對他們來說,彷彿以自然方法解釋世界現象,就是將神的能力削減,當時有人甚至認為,星球運行是因為天使推動它們。
除了萬有引力,牛頓另一項偉大的科學發現,是將光線分為七種顏色,我們肉眼所見的「白光」,其實是由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組成。可是,以【浮士德】和【少年維特的煩惱】而馳名的德國大文豪歌德(Goethe),也極之反對牛頓機械理性宇宙觀,歌德說:「世界是上帝活現的衣裳。」(The
world is the living visible garment of God)他指責牛頓將「自然之統一分割」,因而寫了一本名為【顏色理論】的書,反駁牛頓的光譜理論
(Silver,
1998)。歌德認為:光線屬於「自然」現象,應該在自然環境下研究光線,在自然底下,光線當然是白色,這好像在生物學中要在大自然之下觀察樹木或狐狸,在氣象學中也要在暴風雨下研究風雨,簡單地說,他是以直接性、自然性、有情性、定質性的思想方法,去批判牛頓的分析性、實驗性、機械性、定量性的科學。另外一位哲學家叔本華(A.
Schopenhauer)亦撰寫文章支持歌德而反對牛頓(Carnap,
1966/1995)。到底這些哲學家的著作有多少科學價值呢?答案可以想像。試想:若果余秋雨撰稿反對楊振寧的物理學理論,或者余光中寫書批評愛因斯坦相對論,你又會作何感想呢?
在上面論及人觀時我指出:天主教對布魯諾、加里略之逼迫,是源於錯誤的推論:
因為神創造人為萬物之靈──所以人與地球是宇宙中心(前提正確,但結論錯誤)。而賴布尼茲、歌德對牛頓的反對,也同樣是由於錯誤推論:因為神為創造主,所以宇宙不能按照自然律運作(前提正確,結論錯誤)。假若基督徒還沒有在歷史中汲取教訓,恐怕信仰與科學之間的誤會仍然會不斷發生。
宇宙論的形上學
無可否認,以自然律為依據的世界觀雄據現代科學,基督徒今天也沒有必要恢復根本不是源自【聖經】的有情天地、萬物有靈觀,可是,如果任何事物只是以自然律和機械唯物論來解釋,這樣未免又陷入另一極端。幸好這極端已受到制衡,上面提過:笛卡兒主張心物二元論,認為要以物理方法研究物質世界,在十七世紀時,受了笛卡兒主義影響,一些生理學家以為「人是機器」,生理結構與運作可以用流體力學來解釋,不過這種「人是機器」觀很快被「有機生命」觀取代(Laudan,
1977)。
而現代宇宙論亦非一面倒向自然律和機械唯物論,不少現代宇宙論學者仍然討論形上學﹙Brenda,
1945﹚。當今著名的天文學家霍金斯﹙Stephens
Hawking﹚反對無始無終的宇宙觀,而主張宇宙有一個時間起點,他曾經提出一個形上學問題:「當上帝創造宇宙時,他有沒有選擇呢?」我不敢自誇完全明白他的問題,以我個人理解,他的意思是:在宇宙﹙時間空間﹚形成之前,到底有沒有物理規律?當神創造天地時,他是否受物理規律限制?也是天文學家的昆思﹙Brian
Greene﹚,以研究「超級線理論」﹙superstring
theory﹚而馳名,有一次他接受美國廣播公司訪問時指出:宇宙實在十分奇妙,無可置疑,背後一定有人設計。
以上這些言論毫不出奇,哲學家杜門﹙Toulmin,
1982﹚發現:人們研究宇宙論時,總是希望找出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一套完全訴諸自然律、訴諸機械唯物論、
摒棄形上學的宇宙論,根本無法滿足人類這種希望。
結論
歷史裡面充滿矛盾,若果學者要推出一套完全一致的觀點理論,就一定要將不符合自己理論的反例剔除,假若將和勒斯、馬斯勞、舒勒等人除去,我們可以說過去幾百年人被基督教定義的尊貴地位下降了,然而,以上資料顯示:其實捍衛人的價值者仍大有人在。的確,有情天地宇宙觀已經失去地位,但是,自然律與機械唯物論也並非全然得勢,帶著形上學和宗教思想的宇宙觀開始重返學術舞台。
從前天主教在護教時,不但錯誤地運用火刑、監禁等高壓手腕,而且將不是【聖經】思想的理論作為辯護對像,例如地球為宇宙中心、萬物有情,這樣反而增加了非基督徒對基督信仰的誤解。其實,本來天文學家的理論根本不是挑戰基督教人觀和宇宙觀,天主教卻越描越黑,這可謂自尋煩惱,在此希望我們能夠以歷史為鑑。
2001.2.18
(本文是依據我的英文文章 "The impact of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geocentric
universe to the heliocentric universe on the European culture 改寫而成)
參考書目
Barbour, I. G. (1997). Religion and science: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issues. CA: Harper.
Berenda, C. W. (1945). Notes on cosmology.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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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rstin, D. J. (1994). The discoverers: A history of man's search to know his
world
and himself. Los Angeles, CA: The Publishing Mills.
Carnap, R. (1966/1995).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Gould, S. J. (1998). Leonardo's mountain of clams and the diet of worms: Essays
on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Harmony Books.
Koszarycz, 2, Y. (2000). The 17th to the 20th centuries: The church in the modern
era. [On-line] Available: URL:
http://www.mcauley.acu.edu.au/~yuri/ecc/mod7.html
Laudan, L. (1977). Progress and its problems: Towards a theory of scientif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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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kel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Scheler, M. (1961). Man's place in na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Silver, B. L. (1998). The ascent of science. New York: Soloman Press.
Smith, C. (1999). Alfred Russel Wallace on spiritualism, man, and evolution: An
analytical essay. [On-line] Available: URL:
http://www.wku.edu/~smithch/ARWPAMPH.htm
Toulmin, S. E. (1982). The return to cosmology: Postmodern science and the
theology
of na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Westfall, R. S. (1977).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science: Mechanisms and
mechanic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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