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留心兩岸三地的政論文章和時事節目,政治見解當然人人不同,然而,我感到不安的是,很多議論文章都沒有達到報告全面事實和盡量避免引導性、情緒化字句……等基本標準。 尋找他鄉的故事:沒有明天的國家? 例如在一九九八年,香港亞洲電視曾經播出一個節目,名為【尋找他鄉的故事】,敘述散居全球的華僑,在描述以色列的一輯,開場白是這樣:「以色列,沒有明天的國家。以色列的名字早在【聖經】〈創世紀〉時代已出現,Israel是希伯來文,意思是指跟天使搏鬥的人,這個由上帝賜予的名字,注定是個侵略者的名字。以色列立國五十年便已經歷了四次中東大戰,鄰近國家,黎巴嫩、敘利亞、約旦和埃及,都有他留下的侵略痕跡。但是,侵略的代價很可能是滅亡。【聖經】的〈啟示錄〉也同時預言:『聖城』新耶路撒冷將會被毀!而第三次世界大戰更會由以色列展開。在一個沒有明天的國家,到底有沒有中國人願意留下?」 這套專輯策榮獲香港電台、亞洲電視及無線電視聯合頒贈「最高欣賞指數電視節目冠軍」,另外又得到「十大電視節目大獎」。假若我寫一篇哲學文章,以這些字句來開頭:「存在主義,沒有明天的哲學。哲學家提出存在與虛無,存在主義,注定是虛無主義的名字,虛無的代價就是沉淪。一種沒有明天的哲學,到底有沒有學生願意修讀?」我不知道,這篇文章會否得到「最高欣賞指數哲學論文第一名」。 當然,我並不是說新聞從業員不能在內容中作出判斷,我寫這篇文章,開宗明義就已經作出判斷。問題是:判斷必須提出証據,並且展示清晰的邏輯,例如我說存在主義沒有明天,就必須列出存在主義衰落的跡象。可是,在這連獲兩個大獎的節目中,卻沒有詳細交代:以色列為什麼沒有明天?為什麼是自取滅亡的侵略者?以色列被二十一個阿拉伯國家、二億四千萬伊斯蘭教徒包圍,為什麼一個人口只有五百萬的小國,可以「侵略」周邊多個阿拉伯國家呢? 該節目內容於一九九九年改編成書,書中這樣寫:「猶太人和以色列人的恩怨千絲萬縷……為了保護家園,兩族人年來都不惜以生命作籌碼。」在一幅插圖下面,文字說明是:「猶太人和以色列人恩怨千絲萬縷,衝突長年發生。在以色列的街頭,為保護國土的士兵隨處可見。」從上文下理來看,作者應該指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恩怨。猶太是以色列十二支派之一,在歷史中以色列曾經分裂,北國稱為以色列,南國稱為猶太,現今猶太人和以色列人已幾乎成為同義詞,細分之下,前者指有猶太血統的人,但不一定是以色列公民,後者則指以色列公民。這些基本歷史背景都搞不清楚,作者又何以作出如此嚴重的判斷呢? 鏗鏘集:美製直升機 在二零零二年香港電台的【鏗鏘集】播放一套關於以巴衝突的特輯,內容全是一面倒同情巴勒斯坦,在整個節目中記者採訪很多巴勒斯坦人,描述他們如何受到迫害,卻只是採訪一名以色列心理學家,但那位心理學家的言論亦是有利於巴勒斯坦,片集中亦沒有猶太人在自殺式炸彈下支離破碎的鏡頭。節目旁述員稱呼猶太人為「猶太殖民」,彷彿巴勒斯坦人是原住民。現今巴勒斯坦人聚居的迦薩和西岸,本來也不是其土地,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之前,迦薩和西岸分別是埃及和約旦的領土,從前埃及沒有給予巴勒斯坦人埃及公民權,而約旦甚至仇視和驅逐巴勒斯坦人。節目旁述員敘述以色列軍隊攻擊巴勒斯坦人時,強調「以色列軍隊使用美製直升機」,但是阿拉伯人的武器又來自何方呢?巴勒斯坦人的炸彈又是由誰供應呢?而節目敘述以色列軍保護猶太人時,字幕中用括號套著「保護」兩個字。 我在前面已提過,我不反對新聞從業員作出判斷,但應該是明刀明槍,而不是採用引導式的報導,說得不客氣一點,那是潛意識(subliminal)洗腦法。節目並沒有詳細辯明以色列使用美製武器,美國難辭其咎,也沒有解釋以色列軍的所謂保護是鎮壓。偶爾這些東西如閃電般在節目略過,觀眾可能會不假思索而接納了某些觀念。 倫理學家清楚區分開「說服」(Persuasion)和「心理控制」(psychological
manipulation),前者合乎倫理,後者則不然。在說服過程中,聽眾知道自己是受到游說,因而有機會衡量証據、論點,但在潛意識的心理控制下,聽眾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再回頭說【尋找他鄉的故事】,在開場白旁述員說以色列是侵略者,跟著筆鋒一轉,將話題轉到海外中國人,其實介紹華僑才是主題,對以色列的評語只是過場話,而觀眾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主題上,但那些標籤已經偷偷地進入人心。 基督教雜誌:軍事鎮壓激來自殺式炸彈 在二零零三年香港某基督教雜誌的一篇文章指出:「在以巴關係滿佈暴力血腥的時候,巴勒斯坦人被西方傳媒(特別美國傳媒)描繪成恐怖主義者;以色列在美國的偏袒下,從一九四八年伊始肆無忌憚地剝奪巴人的權益和土地。一連串以色列軍事的鎮壓(多沒有從傳媒上看到),激來巴人自殺式炸彈襲擊(多被傳媒廣泛報道並指控)。」很可惜,以專業寫作的角度來看,這段文字有待改善。這篇文章並沒有界定什麼是恐怖主義者,到底故意選擇平民為攻擊目標是否恐怖主義呢?西方傳媒是否偏袒以色列、醜化巴勒斯坦人呢?有什麼實質例証可以支持這說法呢?「多沒有從傳媒上看到」、「多被傳媒廣泛報道並指控」,這樣說就足夠嗎?雖然只是輕輕幾筆,但沒有批判精神的讀者就會不自覺地接受。 西方傳媒,特別美國傳媒,是否只作片面報道呢?在美國許多新聞節目、學術會議、學術著作中,為伊斯蘭世界、巴勒斯坦辯護,批評美國、以色列的言論,簡直不勝枚舉。例如由美國德薩斯州大學奧斯汀校區出版的【為和平而掙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The
struggle for peace: Israelis and Palestinians),收錄了親以色列和親巴勒斯坦作者的文章,當中一位親巴勒斯坦的作者描述巴勒斯坦人的行動為「非傳統暴力」(nonconventional
violence),而拒絕提及「恐怖主義」,但編輯仍然接受。由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威斯活(John
Westwood)教授編寫的【中東戰爭史】(The history of the middle east
wars),對一九八二年以色列縱容黎巴嫩民兵殺害巴勒斯坦平民一事直言不諱,他甚至說這「道德疑點」令以色列人感到內疚;當這慘案發生時,紐約時報記者佛利民(Thomas
Friedman)毫不隱瞞地報導事實,因此紐約時報受到錫安主義者排斥。二零零三年,美國廣播公司的時事節目【夜線】(Nightline)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六十分鐘時事雜誌】,都先後報道了美國保守派基督徒的親以色列立場,並指出這些基督徒的立場招致很多爭議和批評;此外,以色列異見新聞從業員
Haim Yavin 指責以色列自一九六七年以來是「殘暴的佔領者」,二零零五年【夜線】採訪
Haim Yavin,【夜線】並不是片言隻字地報道 Haim Yavin,採訪時間佔了節目的一半……。相反,作出鋪天蓋地的片面宣傳,卻見於另一類傳媒! 以阿鬥爭與美蘇戰略 不少文章指出,以色列恃著英美的支持而處於優勢,壓逼阿拉伯人、佔領巴勒斯坦,巴勒斯坦人為了民族主權才迫於無奈使用人肉炸彈。許多作者都沒有交代事情的複雜性,以上籠統的概念已經深入人心。「佔領」含有侵害主權國家的意思,可是,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復國之前,巴勒斯坦是英國托管地,而在英國統治之前,巴勒斯坦地屬土耳其鄂圖曼帝國,再推遠一點,那本來就是以色列國土。在歷史上,從來沒有巴勒斯坦國,而只有聚居巴勒斯坦地的阿拉伯人。一九四七年聯合國決議將巴勒斯坦地分開予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猶太人接受聯合國決議,拒絕決議而選擇動武的是阿拉伯人。 那麼,以色列是否恃著英美的支持而處於優勢呢?事實上,在幾次以阿戰爭之中,都是幾個阿拉伯國家圍攻以色列一國。一九四八年,只有約一千名美國志願軍,在馬吉斯(M.
Marcus)率領下援助以色列,當時以色列的武器來源主要是捷克,而非美國。捷克供應武器予以色列,當然要得到蘇聯的批准,在一九四八年之前英國多方阻撓猶太復國運動,蘇聯認為支持以色列,會為其敵人英國製造麻煩。 在一九四八年獨立戰爭之後,以色列禁止巴勒斯坦難民重回巴勒斯坦地,雖然美國杜魯門總統在道義上支持以色列建國,但是他對以色列這政策大表不滿,曾多次向以色列施壓,可是以色列絕不讓步。隨後韓戰爆發,杜魯門分身不暇,巴勒斯坦難民問題不了了之。 一九五六年的西奈半島戰爭,美國更是以色列的對頭!當時埃及打算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英法聯合出兵,以色列站在英法一方,後來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迫使英法以退兵。 一九六七年和七三年另外兩次以阿戰爭,佔有軍事優勢者是阿拉伯國家,因為他們背後有蘇聯的支持,一九六七年蘇聯意欲在中東牽制美國,於是以假情報誘發以阿戰爭,並且大量供應蘇製武器予阿拉伯人。一九七三年戰爭初期,埃及以蘇製飛彈,將以色列空軍橫掃得七零八落,可是後來埃及坦克深入敵境而失去飛彈支援,結果轉勝為敗。 在冷戰結束之前,蘇聯一直支持伊斯蘭恐怖主義集團,蘇聯的國際打手義大利赤軍派、日本赤軍派亦與巴解組織有聯繫。拒絕聯合國的和平方案、依靠蘇聯這強大後盾而企圖以武力解決問題的阿拉伯人,在軍事失利後卻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甚至採用殘害無辜的恐怖主義來作出政治宣言,這種做法實在值得商榷。不過,猶太人不會按照「俄羅斯和共產世界支持阿拉伯就該死」這種邏輯,濫殺俄羅斯、東歐斯拉夫和其它共黨國家的人民。 美籍猶太裔作家米拿(Norman
Mailer)經常批評美國政府,在美伊戰爭中他亦持反戰立場,但在評價以色列阿拉伯衝突中,他卻認為:猶太人走過了地獄(指納粹集中營和大屠殺),二次大戰之後,他們只希望有一處避難所,事實上,相對於整個中東,巴勒斯坦只是一彈丸之地,本來阿拉伯世界可以本著同情心接納他們,相反,阿拉伯人卻要將納粹大屠殺生還者趕盡殺絕。 以色列的某些政策當然也有問題,例如縱容黎巴嫩民兵屠殺巴勒斯坦難民營的平民;摧毀在迦薩走廊巴勒斯坦的房屋、商店;在戰勝阿拉伯國家之後將本國人民遷徙至屯墾區,這行為違反了《日內瓦公約》;在以色列境內巴勒斯坦人只得到二等公民的待遇,能夠進入希伯來大學進修的阿拉伯人,只是鳳毛麟角。不過,反過來說,又有幾多以色列人可以在阿拉伯國家居住和升學呢? 地區性衝突化為全球性 回教徒將本來是地區性的中東衝突,擴大成全球性的反美反西方鬥爭,造成人人自危,連旅行也蒙上陰影。最荒謬的是,很多受害者都不是以色列人和西方人。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於一九六四年成立,跟著接二連三地故意傷害無辜,如騎劫意大利遊輪,屠殺歐洲遊客;又如在二零零二年十一月,非洲肯亞一間以色列人開設的旅館,受到同情巴勒斯坦者的自殺式炸彈攻擊,造成三名以色列人、九名肯亞人喪生。二零零一年與二零零二年三次發生在以色列的自殺式爆炸,多名中國勞工喪生或重傷,巴勒斯坦哈馬斯組織還責問為什麼中國勞工為以色列人打工。 分析以巴問題,不能將眼光局限於中東,事實上,恐怖主義已蔓延至世界其它角落。我的一位印度朋友說:「印度巴基斯坦之喀什米爾衝突,情況好像中東的以巴衝突。」印度並非好戰國家,中國和印度曾經發生邊境衝突,一九八八年雙方達成協議,暫時將邊界問題擱置,而雙方再無流血事件;而二零零三年印度總理訪問中國之後,雙方關係更進一步改善。可是,印巴問題至今仍一籌莫展,在二零零三年四月印度嘗試與巴基斯坦和解,但直至六月底各種恐怖攻擊與武裝衝突,已奪去四百多人的性命。遠在一九七二年,印度同意接受以「控制線」(line
of control
,類似分開南北韓的三八線,和從前分開南北越的一七線)分開喀什米爾,但巴基斯坦希望整個喀什米爾歸回教徒所有。 二零零年六月俄羅斯總統普京表示在十月車臣將會舉行大選,由民選行政首長代替俄羅斯委任的官員,可是,俄羅斯所得到的回報,卻是造成十四人死亡的自殺式炸彈攻擊。巴基斯坦、車臣這種要求全勝、毫不妥協的態度,與阿拉伯人拒絕平分巴勒斯坦地、誓要將以色列人趕下海的作風,不是十分相似嗎? 在歐洲,許多民意調查顯示大部分人同情巴勒斯坦多於同情以色列,以色列駐聯合國大使曾說:「若果歐洲人繼續為巴勒斯坦的行為辯護,終有一天,恐怖主義會出現在歐洲街頭。」事實上,中東式的恐怖主義,已出現在印度、俄羅斯。我恐怕,若華人合理化恐怖主義,終歸有日,恐怖主義甚至會出現在北京、廣州、台北、香港街頭! 我與猶太人沒有任何利益關係,自己對以色列也沒有特殊好感。相反,自少在基督教會中,自己耳濡目染猶太人律法主義如何僵硬拘泥,以色列人怎樣三番四次背叛上帝,直至今天仍冥頑不靈地拒絕相信耶穌基督是彌賽亞……。比較正面的言論,無非是以色列復國應驗了聖經預言,但這只是用來証明基督教的末世論,根據流行的末世論,最後中東戰爭會帶來世界末日。 以阿衝突與中國人沒有直接關係,而伊斯蘭文化與中國文化更相去千里,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中國人援巴抗以呢?「認同」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心理學問題,這有點類似文學中的修辭格,例如詩人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到底月球有沒有嫦娥?如果嫦娥真的在月宮,她是否後悔?這些都沒有關係,重要者是在遠方找到一個認同的對像。在抗強反霸、追求民族獨立的心理狀態下,援巴抗以就順理成章。
初稿二零零三年七月 修改二零零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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