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義與基督教的理性秩序

余創豪

美國受到恐怖份子襲擊之後,我的思緒一直無法平靜,我感到震驚,宗教真的可以令人如此盲目!我不得不反省:自己所信的又是什麼?不過,在反省之後,我更加欣賞基督教的理性秩序傳統。近代基督教花了很大氣力去打破「屬靈」、「屬世」二分法,其實,另一種對立--「屬靈」與「理性」也是不必要的,客觀理性更能使基督教獨特和令人信服。 

神是無限又自限

十七世紀時,西方哲學家賴布尼玆﹙Leibniz﹚認為:神創造的這個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個(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他指出神是一個有理性和秩序的創造者、掌管者,神不會胡作非為,造出一個糟糕的世界,而且,賴布尼玆指出神不會自相矛盾。

基於「可能世界」這觀念,當代美國哲學家布蘭庭加(Alvin Plantinga)指出:在一切可能世界中,全能的上帝只做可能的事情,他不能創造出一塊自己不能搬動的石頭、一個兩邊的三角形、一名結了婚的單身人士、一個自己比自己更高的人……。讀者可能會感到奇怪,為什麼討論恐怖主義和宗教的盲目性,我又扯到李天命的「石頭問題」上。其實,布蘭庭加的觀點不但消極地回答了「全能者是否可以創造一塊自己不能搬動的石頭」這問題,也積極地高舉了基督教的理性秩序!正因為神被理性秩序限制,正因為上帝是既無限又「自限」的神,基督教才不會走向盲目、偏激。

以【時間短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一書馳名的科學家史提夫.霍金斯﹙Stephen Hawking﹚精心研究天文學,特別是宇宙起源,他曾經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到底上帝創造世界時,他有沒有選擇?」假若宇宙有一個起源,那麼在宇宙存在之前有沒有物理定律呢?上帝創造世界時,是否受現存物理定律規限呢?有些人認為這問題十分無聊,我卻認為這十分有意思。詢問上帝是否遵守物理規律,即是問上帝是不是一個遵守理性秩序的自我限制者,而尊重理性秩序正是西方科學發達的原因之一。

希臘哲學與基督教

基督教深受希臘哲學影響,傳統基督教神學思想都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影子。一位名叫依乎魯﹙Euthyphro﹚的人,曾經跟蘇格拉底辯論什麼是敬虔,依乎魯說凡是神所喜愛的東西就是神聖的東西。蘇格拉底反問:到底一樣東西是由於聖潔才被神所喜愛呢?還是由於被神喜愛才成為聖潔呢?蘇格拉底的哲學是:沒有反省批判而盲從的人生,不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生,什麼是神聖,應該有一個充分的理由。

蘇格拉底的哲學,引申成排拒「神律主義」的倫理觀。表面上,神律主義是道德絕對主義,實際上,這是道德相對主義!如果按照依乎魯所說去定義善,那麼道德就沒有客觀規範,而只是取決於一個生命﹙神﹚的主觀意見,這種主觀性就是相對性!例如有人問:「為什麼那齣電影好?」回答的人不是由電影的內容或者演員的演技去作出分析,而是說:「很多人包括著名影評家都讚好。」 這是將電影的價值相對於一群人的口味。

西方基督教在啟蒙運動之後漸漸接受自然律﹙natural law theory﹚和道德現實主義﹙moral realism﹚,亦即是接受道德是建於事實之上,有自然、客觀和理性基礎,這基礎獨立於任何主觀意見。十七世紀的荷蘭學者雨果.高提多(Hugo Grotius)是提倡自然法之表表者,高提多反對加爾文派所強調之絕對神權,他說事情有其好壞的本質(nature)和理性基礎,這本質不會因神的意思而改變,後來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再將自然法宏揚為現代民主制度的基礎。

蘇格拉底的影響在倫理學上,而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影響在知識論上,柏拉圖指出在紛亂世界的背後,總有一個絕對完美的形式﹙Form﹚,奧古斯丁參考了柏拉圖主義,為基督教奠定了將近一千年的理性秩序,他指出人世間不完美的地上之城終會過去,唯有絕對完美的上帝之城才可以永存。哲學家和勒.寶域﹙Wallace Provost﹚甚至認為奧古斯丁的思想是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基礎。寶域進一步指出:中世紀時天主教神學家聖多瑪斯.亞奎拿融合了奧古斯丁的柏拉圖主義和亞里斯多德主義,奠定歐洲中古文化的結構,甚至為以後的文藝復興鋪路。研究科學史的權威學者霸博(Ian Barbour)亦有類似看法:聖多瑪斯.亞奎拿及其追隨者肯定了上帝之理性,這種態度間接地幫助了科學的興起。  

公元二至三世紀時,非基督徒思想家加侖(Galen)曾經這樣挑戰基督教:他認為基督徒相信上帝全能是荒謬的,因為上帝可以不合情理地由灰燼中創造出一隻馬或者一隻牛,但非基督徒所相信的神並不會這樣,一隻馬之所以為馬,一隻牛之所以為牛,必定有其「自然的必須性質」(natural necessity)。然而,基督徒的反應並不是「有限的人無法參透無限的神」這類「霸道」的答案,例如在第二至第三世紀的教父認為:上帝會選擇適切的方法創造生命,加侖的挑戰在民間廣泛流傳,在第七至第八世紀基督徒繼續對此作出回應,比特(Venerable Bede)寫道:「有人說:『上帝有能力由一堆木頭造出一隻牛。』他有這樣做嗎?」言下之意,比特暗示非基督徒誤解了「全能」的意思,上帝並不會隨便干預自然律,例如將木頭變成牛。

回教極端主義

另一方面,伊斯蘭教【可蘭經】卻說:「真主作他所想。」﹙God does what He wishes﹚在第九和第十世紀,回教的阿拉伯世界曾經有一個曇花一現的理性運動,名認為 Faylasufs ,一些回教哲學家嘗試為信仰建立一個理性基礎,可惜沒有受到廣泛接納,更遑論成為傳統。

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伊斯蘭教學者亞加沙拉(al-Ghazzali)認為:神不應受自然律限制。跟主流基督教思想家很不一樣,亞加沙拉否定阿里斯多德的哲學,他認為阿里斯多德體系過分重因果律、自然律,於是乎沒有空間容許阿拉的干預,他強調在事件與事件之間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所有事件都是由阿拉安排。

亞加沙拉的思想和第九世紀伊斯蘭學派的 Mutakallims 十分一致,Mutakallims亦認為在這一刻的事件與在另一個時間的事件,並沒有因果上的必然關係,在每一刻,阿拉重新創造整個世界每樣東西,並且加插了一些修訂。舉例說,在一分鐘我的杯裝滿了咖啡,跟著我喝光了所有咖啡,於是乎在下一分鐘這個杯子是空的,按照人的邏輯,我喝咖啡是因由,空杯子是結果。但按照 Mutakallims 的神學,其實滿溢的咖啡杯是神在某個時間的創造物,空蕩蕩的咖啡杯是在另一個時間之下的創造產品,所有看起來是連貫的東西,無非是一個幻象。但是,這種否定物質、事件本身具有因果關係的神學,其實對科學研究十分不利,既然一切是出於真主的再創造,那麼物質、事件再沒有任何深層的結構和關係值得去研究。

一些宗教哲學家指出:基督教詮釋神的全能在美善和理性的範圍之中,相反,回教認為神的全能凌駕邏輯,換言之,回教的亞拉是一個「無限的神」,相對之下,基督教的耶和華是一個「有限的神」,例如祂不能說謊(提多書一:二)。在羅馬帝國滅亡後,西歐的科學發展陷於停頓,由第八至十四世紀,伊斯蘭國家的天文學、物理學、醫學,都比西歐進步,可是後來卻停滯不前,終於被西方迎頭趕上,原因之一,是回教過度強調阿拉的自由而忽視其理性,這種漠視理性秩序的神學,不足以孕育現代科學的出現。 更甚者,一些極端的回教派系,將非理性推向極點,在他們眼中,道德倫理並無理性基礎,只要阿拉喜歡,即使殺人放火也是對的。

結語

我無意片面地美化基督教的理性秩序,首先,基督教也有輕視理性的傳統,例如基要主義、靈恩運動,在教會歷史裡面也犯下很多非理性的錯誤,例如異端裁判所、宗教戰爭。其次,基督教的理性秩序也有限制科學發展的時候,例如上面提及的「一切可能世界最好的一個」,從前一些基督徒根據這理論,反對化石是史前動物的遺骸:神創造最好的世界,他不會做實驗,創造某些動物,跟著認為設計不完善而讓牠們絕種。這樣僵化地詮釋理性秩序,無疑妨礙了地質學之發展。

西方基督教經過二千年的功課,為西方文明建立了一個追求人權、民主、自由、法制、科學的理性秩序,現在卻受到嚴峻的威脅。亞歷桑拿州立大學哲學教授班能.高比﹙B. W. Kobes﹚引用「遊戲理論」來分析國際關係,他說:當兩部汽車迎頭相撞時,那一輛車的司機會勝利呢?答案是:理性的司機認為這種自殺式的相撞不值得,於是會退出遊戲,但是瘋狂的一方視死如歸,結果當然贏出。同樣道理,在國際衝突中,往往非理性的一方佔了上風。基於極端教條的恐怖主義,其可怕之處不但是濫殺無辜,還有是對理性秩序的挑戰,最終可能令對方為了求勝也作出非理性回應,導致人類文明同歸於盡。【終極恐怖份子】﹙Ultimate terrorists﹚一書的作者積絲嘉.絲丹﹙Jessica Stern﹚,在接受美國廣播公司訪問時說:「終極恐怖份子的目的,是現代文明的終結﹙The end of modernity﹚。」一些基督教派過度宣傳末世論,甚至用末世論來作為福音信息,我實在擔心這種信息是否適切這世代。

在此,我不但希望美國能夠理性地面對這次挑戰,也希望人們能夠基於歷史、文化、國際形勢,對這次事件作出理性討論。

 2001年9月17日

改於2005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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